但说起姥爷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以前厂子里的人都知道,虽然乔厂长性子急,脾气爆,一个不顺心就大开杀戒,但却总能被大家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孟老师劝得服服帖帖,两个人不是传统意义上大家觉得登对的夫妻,却默契地一起走过半辈子,从未有过隔阂龃龉,恩爱如初。三个姑娘就算再争宠,也知道在她们的爸爸眼里第一位的永远是妈妈,毋庸置疑。
回来的路上,李衣锦陪着姥姥坐在后座,问,“为什么小姨每年都不回来扫墓?”
老太太就笑,“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她。”
“还能为什么,她怨咱妈呗。”孟菀青听见了,小声跟坐在副驾的孟明玮说。“咱爸需要照顾的时候她也没在身边,还好意思怨咱妈。就她心疼爸,咱不心疼?连看都不来看爸一眼。”
“行了行了。”老太太在后座打断,孟菀青便不作声了。
回家之后孟菀青还有事就先走了,留下李衣锦和她妈一起陪姥姥吃晚饭。通常这样的时候,李衣锦她爸即使就在楼上看电视,也不会下来跟她们一起吃。
李衣锦从小就不喜欢在自己家里吃饭,只喜欢在楼下姥姥家吃,甚至胃口都会变好,能多吃半碗饭。虽然小时候姥姥家总有陶姝娜跟她抢这抢那,也总有孟菀青或者孟以安以及她们的朋友或是姥姥姥爷的老朋友老下属来做客,不大的房子里闹哄哄的,但就是比她自己家里舒服。
因为在她自己家吃饭的时候,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妈突如其来地挑出什么刺,然后责骂一顿。即使没有挨骂,也是对着她妈她爸两张阴晴不定风雨欲来的脸吃饭,她吃不下去,她宁可在楼下姥姥家饭桌旁拖个板凳坐下,搛几口还没凉的剩菜,听二姨讲肥皂剧,听陶姝娜吹牛,听姥姥讲一些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旧故事。
有一次她和周到约会,因为什么事情吵了架,一直吵到去吃饭。原本很期待的一顿大餐,两个人都气呼呼地,相对而坐谁也不理谁。等菜上来了,周到看了看她的表情,就起筷给她夹菜。
“不要生着气吃饭。”他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你胃不好呢?就是因为你吃东西的时候不开心,长此以往,胃也会不开心。我们以后约定好,吃饭的时候谁都不能生气,吃饱了之后再吵吧。”
李衣锦愣住了,从小到大无数餐桌上的记忆迅速涌上心头,欣喜地夹了块最爱吃的炸鱼却还没张口就被她妈一筷子打掉的感觉,一勺热腾腾的冬瓜排骨汤就着咸涩的泪水喝进肚的感觉,嘴里的饭还没嚼两下就要为了不挨打而着急狼狈辩解的感觉,一下子全都堵在喉咙口。她猝不及防地大哭起来,把周到也吓了一跳。
吃饭的时候不许生气。李衣锦想,她为什么活了这么多年才听说这个规定?这是全世界最美妙的规定,她恨不得把它打印出来贴在小时候的饭桌上,如果有用的话。
“所以我真的对不起你,”周到后来跟她说,“我知道你最看重过年的家宴,也最在意家人,但我让你失望了。”
那时李衣锦还不知道,吃饭时不许生气的约定,也是他从小到大的奢望。
于是她一直等到吃完饭才开口。“妈,”她一早就想好了,这些话想当着姥姥的面说。“我想跟你聊一聊周到的事。”
“周到?就是你那个男朋友呀?怎么了?”姥姥问。
“还能怎么?”孟明玮瞪了一眼李衣锦,“早知道,你当初跟他住一起的时候我就该让你俩彻底分了。妈,你是不知道,那孩子他妈是个杀人犯,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爷爷奶奶更可怕,割鸡血拌香灰,一家疯子。”
姥姥听了,没说话,看了一眼李衣锦。
李衣锦努力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能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需要克服自己的肌肉记忆,要忍住不能突然哭出来,也不能被她妈任何习惯性责骂她的话气到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妈,我和周到有一个共同点,我到现在才知道。”她说,“我们都是从小一边哭着一边挨打一边吃饭长大的小孩。可能你会说,那不也吃了吗,也没把我饿死啊。我想说的是,好在我们长大了,接下来的人生,我们会自己选。如果能够一起笑着吃饭,我们就会一起走下去。如果不能,将来我们分手了,也会是因为性格,事业,或者其他的原因,而不是因为我妈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我自己的决定,我会为自己负责。”
孟明玮没说话,脸上阴翳密布。李衣锦看了一眼姥姥,又说,“周到八岁就没了爸爸,所以他有他的心结。我有爸爸,但我也有我的问题。妈,你总说姥姥和姥爷恩爱,姥爷对你们姐妹三个都很好,是最伟大的父亲,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爸对我的不闻不问,给我的影响是什么?你不让我和周到在一起,说这样对我好,那在你眼中,到底什么叫好?你和我爸的婚姻就叫好吗?这些年,你在面对我和我爸的时候,你笑过吗?真正开心过吗?其实我希望你开心,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你没有和我爸结婚,你会不会开心?如果会的话,我宁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今天当着姥姥的面说这些,是想告诉妈,我不知道在你的婚姻选择上,姥姥是不是你的榜样,但我没办法从你和我爸的婚姻里看到任何希望。你总说,不要让我跟周到这样的人在一起,周到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更清楚的是,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活成你这样的人,嫁给我爸这样的人。但我已经活了三十岁了,也没办法怪你从前对我的教育,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再影响我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