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几个月前,她在大名府应举时接到书信,得知章素儿已被接回汴京。她病情早已好转,年纪二十有四,家中要为她安排亲事,不能让她在道观中孤老。
她大约早韩嘉彦几个月抵达汴京,今日却与州桥偶遇。
“素儿目下暂住何处?”韩嘉彦询问道。
“家中旧宅尚在,只余管家和几个老仆洒扫,目前就奴一人独住。”
“身体如何?归家后,可还会心慌?”
“已无大碍,劳嘉哥儿挂怀。”
“如此善矣,怎会这一大早过州桥?”
“不早了,该到卯时了罢。今早宫中命妇入大相国寺举水陆法会,管家让奴候驾,远远观望未来夫婿模样。奴甚觉无谓,半途便溜走,来这州桥上透透气。”她笑道。
韩嘉彦打眼一瞧她身侧的两个仆从,确然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慌乱神色。
“素儿的未来夫婿……是何人?”犹豫了片刻,韩嘉彦还是开口询问道。
“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指挥蔡香亭。”章素儿淡淡道,“他今日负责后妃命妇们的仪仗护卫。”
韩嘉彦点头,思索片刻,奈何她对殿前司诸军士不是很熟悉,想不起来是谁。
“他是蔡京的侄子,因着刚丧妻,也正在寻姻亲。目前已纳采,对方似有意向。”章素儿将原委说得清楚,为她解惑。
“原来如此。”韩嘉彦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
“奴……并不想嫁他。”章素儿直言不讳,惹得身后两位仆从面色紧张,欲言又止。
韩嘉彦抬首凝望她,章素儿的面容秀丽美绝,眉目如画,眸光如诉。韩嘉彦微微抿唇,扬起笑容道:
“如若需要帮忙,素儿尽管开口。”
眼前那眉目顿时弯成了月牙,极开心地笑了。
当此时,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卯时的钟声,声声远荡。韩嘉彦一惊,随即拱手抱歉道:
“对不住素儿,某这便要回府,改日再寻你详谈。”
“快去罢。”她十分干脆地应道。
韩嘉彦忙辞别她,快步下桥。忽闻身后传来她的呼喊:
“嘉哥儿!此番可能考状元?”
韩嘉彦驻足回首望她,不由得大笑出声:“不能!”
“韩师茂一定能高中!”
“承君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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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绵长的诵经声伴随着肃穆的法乐渐止。
日上三竿,水陆法会结束,于蒲团上跽坐两个半时辰的温国长公主赵樱泓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双腿已然麻木,一时无法走动。幸而,前方为首的向太后正与方丈大师说话,众宫妃、命妇皆不敢动。
她身着樱粉锦绣长褙子,肩披紫云霞帔,不动声色地抚了下百迭裙,抹去褶皱,流苏髻上簪着的金步摇微微响动。
粉唇如桃,微微抿起;舒眉似柳,细细颦蹙;月眸低垂,掩下痛苦;肤白若脂,泛出殷红,似是被着大殿内浓重的檀香所熏,形如浅醉。
“长公主……您可还好?”身旁婢女媛兮压着极低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询问道。
“无妨。”她亦用极低的声音简短回道。
无非是熬时间,熬性子,宫中人都习惯了,她亦不例外。
片刻后,向太后与方丈大师举步向大殿深处行去,众宫妃命妇按位份静默随行。赵樱泓仰首抬眸,望了一眼最前方随于向太后身侧的母亲朱太妃,见母亲行走无恙,她暂且安心。
过佛塔,待步入后寺庭院,渐渐有了私语交谈之声,气氛也逐渐松快下来。此时赵樱泓才偏首,询问身侧婢女媛兮道:
“桃滢呢?可在后面?”她问的是她的幺妹赵桃滢。
“十姐儿困了,嬷嬷抱回舆上歇了。”赵桃滢在神宗的女儿里排行第十,为最幺,今年刚满六岁。因而宫中人习惯于唤她“十姐儿”。
“让她莫要跟来,非要闹,这会子吃到苦头了。”赵樱泓叹息。
媛兮抿唇憋笑。十姐儿最粘长公主,最爱长公主,长公主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姐妹极为亲近。
“嬷嬷可带了吃食?等她醒了,定要喊饿。”赵樱泓再道。
“长公主,您就放心罢,带了小点、乳糕,炉盘一直温着。奴婢们都考虑周到的,定会顾十姐儿周全。”媛兮安抚道。
直到此时,赵樱泓才彻底松一口气。片刻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句:
“今日算是荒废了,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多读一本书。”
一听长公主提起读书,媛兮就头疼。长公主实在好学,自十岁以来,日日向藏书阁报到。宫中藏书她已翻了大半,时有废寝忘食,清晨入阁,夜半才回的情状。那些书里之乎者也,媛兮压根就不知有甚好读的。
众宫妃命妇被引至寺内专门接待皇室贵胄的资圣阁赴宴,大相国寺的素斋宴虽无荤腥,却做得极为好吃。这大抵是今日唯一能让赵樱泓感到欣慰快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