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恐惧,直到母亲领了两年的工资,直到她被强制送去读书,直到她们家没有男人也没有饿死,直到大雪天她们里坐在火炕上烤红薯吃,才终于看不见了。
现在,她又看见了。
所以呼衍兰在家和母亲抱怨这个破地方,在这些妇人们面前却耐心极了。
“你们好好学呀。有自家的羊群当然好,但是在厂里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天上下刀子,厂里也给发工资,是再舒服不过的。”
这是母亲教她纺织时说的话,呼衍兰又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她们听。
她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手下倒是没停,活做得也还行,尽管速度很慢,但是没出错。作为新学者,呼衍兰觉得她们算是可以了,要鼓励几句:“就是这样,不要慌,多练习,速度要提上去。”
再过三天就要第一次考核了,不合格的人会筛出去,换新人来学。呼衍兰希望她们能都留下,盯得格外仔细,甚至是有些严厉地督促她们。
中午下工的尖利哨声一响,呼衍兰听见有人如释重负地的舒气声,心中暗暗好笑。她来做这个事,母亲是教过她的。因为她年幼不曾经历过,母亲却和这些人一样,早年放牧辛苦却自由,现在要在严厉的管束下做事,在真正感受到好处前,很少有人能习惯。
所以她在管理的时候不能过于宽容,也会适时恐吓两句。毕竟这些人是匈奴吃了败仗之后被掳来的。虽说运气比她们当年好,不算战俘,但她们自己可不确信啊,心里怕得很,再不习惯的事也肯适应。
只要她不时提一两句,叫她们别忘了这点就好。
她领着自己负责的人去吃饭,现在食堂也没有盖呢,她们一组人有一个毡帐,打了饭菜就自己端回去席地而坐。当然没有人不满,这本来就是她们习惯的生活方式。
呼衍兰领着这组人也有半个月了,她们胆子也大了一点。工作时不敢多嘴,今天吃饭时,终于有人问她:“你也是匈奴人?”
呼衍兰其实是个急性子姑娘,就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压着脾气微笑着回答:“头一天我就说了,我是匈奴人呐。你三十多岁,还记得以前冒顿攻打东胡,被秦人攻击了后方的事情吗?”
那人迟疑地摇了摇头。她是从更远的地方通过几个间接的姻亲关系嫁到这一带来的人,并不清楚近十年前的那场战事。但有人知道,有个比她年老些的女人眼神黯淡了下来,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的女儿一家都被抓走了。”
“我和母亲就是那次被带到了齐国。你的女儿一家如果没有病死,那么或许还能找到。”
妇人振作了一些,看着她嘴唇微动,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的样子。呼衍兰等了一会还不见她继续出声,也失了耐性,催促道:“快吃了活动一下然后睡觉,下午还要上工呢。”
午睡、上工、晚餐。一天下来,呼衍兰的工作也结束了。她舒了口气,嘱咐妇人们在自己的帐篷附近活动,不要乱跑,便掀帘出来,准备回家。
别人大抵也是如此吩咐的,所以这一片外面很安静,几乎都是像她一样的少女。呼衍兰看见自己的好朋友,两人互相挥着手,相向而行走到一起抱了抱,准备一同往家走。
但她被人叫住了。
“当于。”
声音很低,叫得又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所以呼衍兰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第二声略带焦虑又提高了声音,她才有些愕然地回头,看见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正急切地打量着她。
好友勒洁已经跑过来了,并没有听见那个妇人的叫了什么,只看到她似乎在打扰呼衍兰,于是摆出严厉的样子斥责着她:“你是哪个帐篷的,告诉你们不要乱跑!快回去!”
妇人被吓住了,低下头果然慢慢向后退去。呼衍兰拉了好友一把,向她解释:“她叫了我以前的名字,你还记得我以前的名字吗?”
“以前的名字?”勒洁疑惑地想了想,露出恍然的神情,“她认得你,她跟你的部落有亲。”
“嗯。你先回去,我问她几句话再走。”
“好,你小心,不是亲人就一定有好意,不要被哄骗帮她逃跑。还是你跟我说的,要记得我们是齐人了。”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