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鹃鸟
夜深雪重, 周柬璞步入内室时,嗅到的是愈加粘稠沉郁的药香。
他低低咳了两声,任由随侍替他褪去肩上的狐肷氅衣, 坐到铺就绣花垫子的太师椅上, 透过横立在面前、绣有雪白飞奴鸟的细丝绢屏,看到了内里男子慢条斯理拭剑的身影。
“既受了伤,又害着病, 合该躺下歇息才是,折腾什么。”
话虽如此, 语气却带着舐犊情深的疼惜之意,令人无不触动。
屏风内的身影闻言只略微一顿, 并未对答。
旁侧的仆役见状连忙解释:“阿郎恕罪, 郎君此番病及咽喉,近两日实在开不得口。”
“那不说就是。”周柬璞的态度仍是纵容的。
他挥了挥手, 示意屋中仆从悉数退下,听得身后传来门扉合拢的响动, 这才肃下声音, 道:“情势危急, 你能保下一条命回来已实属不易,照理说,我不该对你过于严苛……但如今高鸣未死,异己未除,圣人身处升州寸步难行, 我一把病骨头做不了什么,还是寄期望于你。”
周柬璞提及此事时仍是痛惜, 十年前诊出身藏暗疾,病深已由腠理渗入骨髓时, 他尚值盛年,又正是加官侍中,可谓春风得意。
可无边的痛痹与谢氏的趁机打压让他不得不解绶去职,与大好仕途失诸交臂。
即便如今已起复他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参予政务,委以重任,却依旧无法平息昔年之恨。
所幸他这唯一的嫡子天资聪颖,纵是幼时因避祸养在外头数年,初初接回府时已过了就学之年,识不得几个字,周柬璞亦是欣喜。
起先他不开心窍,他也不强求,总想着畅意此生亦是好的,往后乘着父荫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寻一门户相当的世家娘子结亲,安稳一世,无忧无虞,他便没有什么缺憾了。
没料到不过二年光景,他就飞速赶上了其余庶兄的课业,甚至远超他们,更是在少年时便及第登科,挤身名流之列,一跃成为圣人辅臣。
周柬璞欣慰又庆幸,若非有他,此时乱世纷争,单凭他那些不堪用处的庶子,周氏哪里还能在朝中分得一席之地?
“我儿王佐之材,受圣人重信,前程不可斗量矣,而今基祚摇荡,天下动乱,还需愈加谨凛,施展抱负,助大越度此难关,开万世太平。”他说完,轻轻歇了口气,似是有些累,心绪也低了下来,“看顾好自身,莫落得我这样。”
屋中静默几息。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父亲。”
淡漠的声音忽然隔着屏风上的梧荫栖鸟的细丝绢纱传来,听着有些失真。
周柬璞一时忘了他方才开不得口的说辞,只教他这话说的心中莫名发紧,“此言何意?”
那身影微垂着头,信手把玩着掌中已拭好的剑,剑光透过绢丝细密的间隙刺入周柬璞眼中,冷亮生寒的一道。
“不知父亲可否记得,邹三娘。”
周柬璞瞳仁微微颤动,几度欲要起身,泛白的嘴唇嗫嚅半晌,却终究吐不出半个字。
“儿幼时见过她,在扬州。”他自顾自说着,好像不在乎他是否回答,又道:“不过她死了,死在采莲的篷船底下,众人极尽的羞辱中。”
“她也在扬州……”周柬璞近乎失神地呢喃。
周府曾有这样一桩不为人知的密辛。
周家主母余氏有孕时,恰逢先帝违豫,药石罔医,宫中几场斋醮做下来也不见转好,现太后焦心如焚,无意间经高人点拨,很快传下一旨口谕——当年皇城冬月,只得产女,不得有子。
据闻周家主母身患血淤之症,多年无所出,这一胎无论男女,总是视作天赐,偏生宫中逼得紧,周柬璞深知纸包不住火,不得已让余氏动身,去了千里之外的扬州避难。
余氏生产的很顺利,周柬璞惊闻得一麟儿,喜不自胜,唯一不好声张,只得在府中饮酒庆贺。
谁知次日拂晓便有女子叩门投奔,声称怀中襁褓是为周家骨肉,如今来讨名分。
周柬璞记得她,不过是年前出任在外时,自荐枕席的承奉郎之女而已。
换做往前,他自不会刻意为难,可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冬月之期未过,皇城上下人心惶惶,这烫手的山芋,周家万万承接不起。
周家奴仆连打带骂,在三千挝鼓声落下前,推搡着送她出了城门。
邹三娘纠缠不得,只托人留给他一撮婴孩的胎发,自此没了音信。
周柬璞反倒在数年后日夜煎熬起来,余氏身死在扬州,他没有顾虑,苦苦寻找几遭,不得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