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走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沈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陈。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珠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沈雪霄拾起那颗蚌珠,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珠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走吧。”
于是沈怀珠牵上他的手,接下那沈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怀珠,可好?”
第8章 旧梦
沈怀珠睁开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头顶的禾雀花开的正好,花悬若坠,连紫蔽日,将她拢进一片馥郁的荫翳中。
脚下是宽阔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织。
她怔愣在原地,忽觉裙角一动,低头看,提着木雕栊槛的小郎君立在旁边,撅着嘴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沈怀珠闻言下意识摸向发间,果然摸下朵俏丽的花来。
细腻微凉的雀花静静躺在掌心,剔透玲珑,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活物,振翅飞远。
应她心中所想,一道长风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间,河道空荡,满街笑闹的人群不见,裙边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踪,就连头顶成簇艳丽的禾雀花都变得灰败。
沈怀珠有瞬间慌乱,一错眼,看见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觉到他们在对她笑,温和的,怜爱的。
她不自觉追上两步,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唤他们,请求他们等一等自己。
缓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远,可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赶不上。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随着她的脚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啸而来的洪浪,带着冰冷而泛着泥腥的潮气,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沈怀珠一头栽进浑浊的泥水里,仔细体会,其中还混着新鲜的铁锈味。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沈怀珠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看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沈怀珠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沈怀珠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沈怀珠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沈怀珠便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齐韫。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沈怀珠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齐韫就在旁边静静看着,直到绿凝去灶房为沈怀珠煮压惊的茯神汤,才放缓声音开口:“你很想家?”
沈怀珠将鬓边濡湿的发撩入耳后,初醒的声音带着倦怠的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轻道:“我梦见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们。”
室内很静,破开的窗纸泻入一点院内风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满枝头,被金翅鸟轻勾而过。
齐韫觑着那摇晃的花枝,话音飘渺:“你父亲的人,出不了陇右。”
少女抬头看他,半晌说:“我知道。”
齐韫一转眼,对上她澄澈的眸。
沈雪霄作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与求死无异,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那么聪慧,怎会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