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离自己的过去很近很近了。
他现在不能做山人了。神仙只是看着,他望着前面破旧的神殿……而他是一位郡王。
荀靖之是一位郡王。荀靖之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荀家的血脉,还因为他绝不会只是看着。世间的恶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落在人的身上,将人污染,人不想忍受,于是又对其他人施恶,恶便如同瘟疫一般,互相传染,于是世间的恶就越来越多。恶有些像尸疫,或是瘟疫。或许尸疫本来就是一种恶。
一个人若抽身离开世间,不能减少世间的恶。如果要减少恶,那就要亲自负担住它,自己不对人施恶,使它不再扩散。
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
所以荀靖之要做一个郡王。
郡人告诉荀靖之,这座道观叫“建春宫”,后面有开白花的山茶树,以前神宫里的山茶花年年盛开,花开得极好,花期也长,人们都说它已经成仙了,叫它“耐冬娘子”。
几年之间,山茶树枯死,道观中的道士身死。铜炉被人偷走,塑像破碎,道观变成了乞儿的居所,再后来又涌进了尸群……现在只剩下野猫偶尔还来了。
士兵挪开塌了一半的殿门,殿内很亮——殿顶上的瓦片丢了多半,日光直接落了下来。塑像呢……殿内的塑像已不是破碎了,而是消失了,台子上空空的,只留着几粒老鼠的粪便。壁画久经风吹日晒,颜色暗淡,墙壁上当年浓墨勾勒的武神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荀靖之用孔雀羽掸子扫去了前殿中的蛛网,又清理台子上的粪便后,才离开了前殿。士兵为他拨草开路,他得以走到中殿中去。中殿的供桌尚在。荀靖之已经是郡王了,他来道观中,按照礼仪带了随行的仆从,两个仆从拿着香斗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路熏香。
有仆从去打了清水,他们为荀靖之奉上一盆清水和一块帕子。
荀靖之亲自擦干净了供桌,洗干净手后又擦干了手,让仆从把他一路带来的紫金香炉放到了供桌上,拈香点了三炷香,供奉道观中的神仙。
一座久已无人供奉的道观中再次飘起了香雾。
玄武之神,北方之君——
侍从放下拜垫,荀靖之在黄土中下拜蒙尘的塑像。
北海郡郡城及治下几县的尸疫已经平定。玄武之神,北方之君,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北地重回隆正年间的盛景。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天下收复之后,久久平安,再无兵戎。
荀靖之荀靖之继续向后走,不时碾动手中的流珠,一一拜过了几间殿中的神像。离开后殿后,他看到了枯死的山茶树,他让人为“耐冬娘子”立下了花冢:士兵将枯树砍下,取好棺材来,将山茶树枝放在棺中,埋在了道观中。
花冢立好后,荀靖之对郡人说,自己愿意出资重修道观。郡人问荀靖之要不要重新为道观起名,荀靖之说:“不了,我不是个文士,起不出好名字,还叫建春宫吧。”郡人说重修道观时会留下一块旧日的墙壁,请荀靖之题壁。荀靖之在墙上写了一联诗: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①。落款留了“高平宛春”四个字。望百姓安居,佛玄之事,再次昌盛。
高平、宛春。荀靖之,第五岐。
傍晚时,荀靖之离开了建春宫。在他拜访了建春宫后,第二天,第五岐回来了。
北海郡西边是齐郡,第五岐是从齐郡北上的,自泗州回来时,也先南下至齐郡,然后东行,来了北海郡。北海郡有好消息,郡内的尸疫已经控制住了,军队在郡内稍作休整,这几天不再忙碌了。吉事双行,黄河之南的幽州已全部回到许朝境内,第五岐此次回来,更是一个好消息。
仪仗军先行,军旗、宝伞、雉羽扇……缓缓向北海郡郡城靠近,信使不断传信:
第五将军还有十里就会到达。
还有七里。
五里。
三里——
荀靖之已按照迎接礼仪,在郡城外搭起了三里红丝帷,迎接一位将军凯旋。红丝帷不高,只是为了分隔人群,百姓可以站在红丝帷后观看入城的人。持军旗、宝伞、雉羽扇的人已经停下,站在红丝帷两侧,拉开长长的队列。
城下擂鼓,鼓声沉重,一下一下震动,犹如心跳。乐人吹角奏乐。
鼓声越敲越快。
咚、咚、咚——
荀靖之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第五将军。
第五岐的眸子还是那么黑,他穿着银甲骑在马上,实在很好看。
荀靖之看见第五岐的身影时,脸上就带上笑意,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这就见到他的五岐兄了吗——
这就见到了吗。
不能见面的几个月似乎不曾存在,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他们各自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但是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还是那样熟悉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