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飘了起来,斜斜自天上坠落,陛下抬眼,一眼望过去,前方的宫殿楼阁似乎都被笼罩在了一层极其轻薄的白纱下。
椒花涂染,红色的宫殿楼阁。斗拱巨大,阴影沉沉。
陛下对彰之说:“你呢,稳重,所以我经常想起你。我心里常常想,彰儿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过,现在想啊,也不可惜了,你是荀家人,是我的外甥,往后你是我的继任者,我的都要留给你。”陛下仔细看着自己的大外甥——一位将来的太子、将来的帝王。
许朝之后的命运将会如何呢?彰之也会有像他一般老去的一天吗,而他能看到那一天吗……
陛下说:“彰儿,不久后,我就调你回建业,回来就不走了。当太子呢,不容易,你母亲当太女时,人人都说她做得好——她很孝顺,姐姐当太女是为父皇分忧、承担过错来的,姐姐说:父皇不会有过错,错都在太女。我的哥哥当太子当得太霸道,但他确实有手段。我现在想想我的长姐和哥哥,我以为……当一个皇位的继任者是很难的。如果将来你和我有了分歧,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又都握着巨大的权力、我们身边围绕着各自的臣子,我们之间说不定就要生出嫌隙。我呢,尽力当一个能兼听的皇帝、慈爱的舅舅,你也要好好干。”
“舅舅……”
“下雨了,咱们往前走,进殿里吧。”陛下对彰之微微笑了笑,“唉,有些话呢,说出来了,心里就舒服了。怪不得父皇要早早立姐姐当皇太女呢,我想一想事情要定下来了,朝中要有一个我的好帮手,忽然觉得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松了一口气。”陛下看了一眼天色,天阴沉沉的,“燕起知风舞,础润识云流①……路滑了,来,彰儿,你扶我一把。”
彰之扶住了自己的舅舅,向身后的宫人们看了一眼。
云端隐隐有雷声。
宫人小跑了几步,紧跟了上来,为陛下和当阳郡王撑伞。
殿前的廊庑下有燕子来回穿梭。
黑色的燕影从眼前掠了过去,彰之抬头,看见大殿的台子上站了一个人。巨大的斗拱给人以压迫的感受,台子上站着的人穿着银白的道袍,乌黑的头发用银莲花冠束着,自有一身冰肌玉骨——
荀靖之听见了雷声,走到了殿外查看雨势。他看见一队宫人,知道是陛下来了。
“舅舅。”荀靖之叫了陛下一声,看清了伞下扶着陛下的人后,叫:“哥。”
哥。
一声“哥”像是投入水中的一块石头,涟漪扩大……
彰之的心中似乎泛起了一圈圈心纹,他抬头,恰好和靖之对视了一眼。孪生兄弟之间,有时会有一种微妙而难以名状的感受——靖之站在那里,彰之看到他的脸时,心里几乎颤抖了一下。
他们是一对有龙虎相争之命的兄弟。
陛下说:“八郎怎么出来了,别淋湿了衣服。”
“殿里太闷了。”
“哎呀,是,我来了南方才知道,梅雨季节,下雨的时候竟然不刮风,一点儿都不凉快。父皇以前说太极宫夏天湿热难待,和建业一比,太极宫可也算是好地方了。”
“八郎。”弟弟叫了“哥”,于是彰之微笑着叫了自己的弟弟一声。
“哥,你回来了。”
“嗯。八郎怎么穿了一身道袍?”
“是为我的缘故。”陛下被彰之扶着,走上了台阶,对彰之说:“四月二十七那天,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就让你弟弟去了上清宫,让他替我去上清宫住一阵,为国祈福,今天他刚从上清宫回来。我想清静,可我清静不了,人呐……”
宫人收了纸伞,雨丝飘啊飘啊。彰之站在台子上,看向自己的弟弟。
弟弟……
眉眼相似、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陛下问荀靖之:“阿岐呢,可来了吗,是在殿里?”
一个宫监跑过来说:“陛下,城东涨水了,奴婢听说鱼都在街上跳呢!第五大人过一会儿才能到。”
“好,好,不急。”
陛下进殿,他的两个外甥陪他一起走进了殿中,几人落座。
陛下和自己的外甥们说了说家常话,也说了自己想立彰之为太子的想法,然后道:“阿岐没来,他的事就一会儿再说吧。我没给他官位,因为我想着等北伐的事定了,就让他带兵。官位,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彰儿,说说你的想法吧,若是北伐,你想留在南方,还是想带兵出战呢?你是哥哥,我让你先选。”
“陛下,”彰之离开坐榻,向陛下行礼,“臣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请求出战。臣希望保卫家国,为自己挣下功勋、留下名声。带兵是一个男儿的夙愿,也是一个臣子向国家表示忠诚的机会,保卫家国,不只是说说而已,需要亲自去做——带兵不是易事,危险且关系重大,臣绝不是轻易做出了决定。名非天造,必从其实,人可以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臣没有高德,臣弟高平郡王平定元钧之乱,已有功名,臣也希望有自己的功名。臣不是在让弟弟让给臣机会,而是在从弟弟的手中抢走机会——没有功勋,难以服众,为国、为己,臣都不避危险,做好了决心,希望能得到一次立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