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
“我不冷。”奉玄问:“好友冷?”
佛子说:“不冷。你忘了,刚才摸你额头时,我的手是热的。”
奉玄和佛子坐在了竹木板上,身后就是菩萨的头。身下镜泊中倒映的灯火闪烁不定,有如星辰坠落人间。
佛子问奉玄:“吾友刚刚在想什么?”
“想那只蝉。我曾经见过孝仁皇太女。”奉玄第一次说出了母亲的谥号……谥号无比清晰地提醒说出这个谥号的人,被称呼者已经逝去。他说:“我以前姓荀。”
云平荀氏,国姓之荀。
“吾友想起了往事。”
往事。奉玄问佛子:“好友,你为什么拜入了佛门?”
“我母亲本来就是佛门的人,我拜入佛门,每年与母亲在佛门住三个月。”佛子的母亲是枕流药师,他说:“我母亲早年就遁入了佛门,与我父亲只是结下了一道露水姻缘。我母亲本是魏国公唯一的子嗣,我外祖常说:‘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③,我母亲遁入佛门后,撇去一身虚名,行事反而自由了许多。我父亲是第五家的次子,也是第五家的长男。”
奉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与佛子先交过生死,随后才知道对方的身世,世上原来也有这样的朋友。奉玄说:“与母亲住三个月,剩下的几个月要和父亲住吗?”
父亲。佛子提起了父亲,奉玄才想起来“父亲”。他没有见过父亲,因此不知道如何怀念……连追忆都追忆不得,或许贺兰奢最明白其中的滋味。
奉玄的父亲在他和哥哥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听宫人说,自己的父亲很敬爱自己的母亲,为了和母亲结亲舍弃了爵位。曾有宫人说奉玄是遗腹子,奉玄不知道遗腹子是什么意思,只记得阿翁听见之后发了好大的火,直接摔了手里的玉杯斥责道:“八郎的父亲是为国战死的、为让你们活着战死的!”
彰之,靖之。彰国威,靖国难。荀彰之、荀靖之这两个名字里含着奉玄的外祖父和母亲对奉玄的父亲的追思。奉玄的父母合葬在成陵。
佛子说:“有时我在山上住很久,或许会住上八九个月,然后才回家和父亲一起住。我父亲脾气很好,我母亲说,她因为我父亲脾气好,才肯喜欢我父亲。”
奉玄记得枕流药师很爱笑,他没怎么见佛子笑过,他说:“好友的性格像父亲。”
佛子说:“可能不像。我父亲去世了,我很想他。”
佛子说他很想自己的父亲。韦衡说佛子杀了自己的父亲,贺兰奢也这样说,奉玄忽然觉得,提起父亲,就像在剜佛子的伤口,那种疼意似乎也出现在他的心上。他按着佛门的说法,对佛子说:“百年之后,人事成尘。等你我往生极乐,总能再见到想见之人。”
佛子似乎笑了一下,或许笑得很无奈,又或许有些苦涩,他说:“我不往生极乐。”
作者有话说:
①如冬室热,其相轻微,而余势强,说名为恨。——《阿毗达磨顺正理论》
②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维摩诘经·佛国品》
③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后汉书》
第51章 心魔2
“我担心你。”
奉玄和佛子在长悲山下住了一晚。长悲山下住着十个佛光普照寺的僧人,负责清扫山道看护佛像。僧人平时都住在山前搭起的礼佛寮中,范宁郡发生尸疫后,有几个僧人死在了礼佛寮里,礼佛寮里到处都是血,于是剩下的僧人和新来的僧人们暂时搬到了东边比较深的三间佛窟中居住。
四个僧人在最大的佛窟中彻夜念佛守夜,将暂住的佛窟让给了奉玄和佛子,佛子和几个僧人小坐了一会儿,奉玄身体不适,先去佛窟中休息。
一个三十多岁的僧人带奉玄前去休息的佛窟,奉玄问僧人知不知道戴蝉冠的菩萨像,那僧人说:“我知道,那尊菩萨像是孝仁太女命人重修的,每年都出资供养,一直供养到了隆正最后一年。这菩萨像在范宁郡很有名呢,所以菩萨的耳垂断了之后,我们寺里很快就搭起了高架,想要赶紧修好。”
奉玄说:“很有名吗?”
天气很冷,二人呵气成白。“嗯。”僧人说:“那菩萨像的宝冠上有一只蝉,不同寻常,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当年重修菩萨像的时候,我还没在寺里,只听说那蝉是皇太女亲自写信让人刻的,后来每年都手书一封“吾儿安好”祈福——大概是为了扶风郡王祈福吧,并且出供养钱。我倒是见过一次手书。这里的人都叫那菩萨‘蝉冠菩萨’,知道是皇太女供养过的,后来皇太女去世,人们去菩萨像底下拜像,寺里收拾人们带来的白菊,收了二十多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