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你们,念过书。就是简简单单上个卫校,我就不知道求过多少人,付出了多少……代价。”苏芳白看着贝雯,“代价”这两个字,她读的很重。贝雯猛然明白,一穷二白的她,还能有什么代价好付出呢。
“可是我该考的也考了,该……付出的也都付出了。结果呢,我报的是发展更好的药学专业,可上面一句话,就把我调剂到了护理专业。我去找领导,人家说,女孩子学护理最合适。你说这叫什么理由?可我除了忍气吞声,没一点办法。
“那时候我弟已经大了。家里把一切资源都省下来,给了我弟。我弟读书不行,可我爸说,考,一年考不上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总之让你姐姐供。我当年上学,他们可是千方百计的拦着!到现在我三十一了,每个月还是要寄回去一大半工资。要不然我就成了不肖子孙了。你说靠自己,我……实在是靠不动了,我想歇歇。”
她的小卷发颤动起来,像一片隐秘的波澜。贝雯心疼起来,拉起她的手,摸了摸那块伤疤:“苏姐,你……你受了太多苦了。”
苏芳白笑了笑,说:“不光是我,这个世道对你就公平么?假如你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跟你说,他要出去闯荡,建立一番事业,你会是什么反应?”
“我……我会觉得他挺争气。”
“那你女儿要跟你说这话,你怎么想?”
“我……我也……”贝雯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知道了吧,这念头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是所有人的,包括你我,我们自己的脑子里也被印上了相同的念头。路那么远,坏人那么多,女人是会被欺负的。是,男人也会,但后果他能承担。女人呢,你想想,你女儿要被欺负了,她能承担么?你能么?”苏芳白的语调越发沉重,她似乎陷入了一场回忆,烟灰无声地落在地上,好像一块贞节牌坊倒了,被摔得粉碎。
贝雯听到这里,脸也白了,面皮发紧。一种可怕的记忆率先从她的身体里苏醒,好像窗外的夜涌了进来,裹在她身上,一阵一阵地收紧,将她死死勒住。她心里刚刚萌生的自由、勇敢和豪气,一瞬间就都被勒死了,她丝毫不敢动弹。
“不公平吧?”苏芳白又笑了起来,“你说老天爷为什么要把人设计成这样,有男有女。外表不同也就罢了,可偏偏待遇也不一样。有些事,他们去做,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我们去做,所有人都会觉得你痴心妄想。有的事,他们办成了,就是有能力有办法有手腕;我们办成了,反而会被说闲话,说是跟领导上了床……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信了这些说法。好像这个世界有一层无形的大网,只会对着我们女人当头罩下来。一旦你爬的太高,羽毛太艳,你就会触网,然后被缠住,永远动弹不得。
苏芳白把烟头丢入热水壶的盖子:“我上学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我的成绩不错,在学校里组织各种活动ᴊsɢ,还是文体委员,能跳领舞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大家对你的期望还是相夫教子,洗衣做饭。事业,哪轮得到我去奔呢!”她眉间仿佛被刺了一下,骤然蹙起,看着烟灰缸里的火星奄奄一息,竟然用两指捏了上去。贝雯吓了一跳,忙去抓她的手,她却一把抓住了贝雯。
“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而是……不敢想,不能想。除非所有人能把脑子里这些条条框框都拆了,否则,哼哼,”苏芳白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一个女人要在世上做成一番事业,那可比男人难上千倍,万倍。稍有不慎,还可能……”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撩了一下头发说:“既然如此,你干嘛还去想配不配?世道本来就不公平,我们要想过得好,只有一条路,找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把他拿住。”
贝雯听她说前面,只觉得两人同病相怜。可最后这一句让她脑子里仿佛被人拿铁锤砸了几下,一片晃白。她似乎分不清楚,苏芳白说的是对是错,只觉得心里一片迷茫。
她想到以前对苏芳白的看法未免太天真,她以为她只是爱吃爱玩,很少顾忌,才会落得这样的名声。现在看来,她已经对世道价值失去了全部信任。
贝雯踌躇良久,最终还是觉得,她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苏芳白好像看穿了贝雯,笑了笑也没说话,又去涂起了指甲油。涂到了最后一个趾甲时,她闭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软刷从趾甲上抹过去,像在做一场精密的手术。
第58章 处方
贝雯的夜班换到了礼拜六。
那时候我国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周一到周六都要上班。那天也是巧了,周六一天,儿科安排了两台手术。定的是刘主任主刀,可他得了热感冒一直没好,到周六已经拖拖拉拉快十天了。儿科其他大夫要替他,他却执意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