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给我!”
他拔出枪来,毫不迟疑地瞄准。
宝进摇头,岛上的日子让他已经见惯了阿仁的拔枪威胁,他对于彼此间患难与共的情分有着天然自信,仍梗着脖颈预备争辩。
砰,一声巨响,子弹飞射。
地面崩出个坑来,飞溅的碎石划伤小腿皮肉,血流下来,然后才觉着疼。
“你开枪了?”
惊诧多于恐惧。
“刚才你真开枪了?”
砰,又是一枪,这次打在左脚旁边。宝进跌坐在地,阿仁的枪口抵在他的眉间,深压出一圈红印。
“给我!”
他掐住宝进的脖子,手筋绷紧,目眦尽裂。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杀人!”
宝进想要说什么,偏又什么都说不出。翻着眼,嘴唇失了血色,惨白的一道缝,十指紧扣,攥住树干不肯撒开。
大金忽然冲上前去,帮着阿仁去扭宝进的胳膊。
“给他,你给他。”
宝进艰难倒气,憋得流出泪来,“你也……”
“不要命了吗!他妈的不就是棵树吗!快给他!”
宝进不再争辩,闭上了眼。大金去掰他的手指,掰不开就用牙咬,咬他的关节,坚硬的牙齿磕在同样坚硬的指节上,血流下来,泪也跟着流下来。
阿仁一次次看向海面,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别急,”大金大吼,“别开枪,马上就好!”
“金子拿走,我不要了,我只要树——”
咔嚓,指骨折向诡异的角度,宝进嚎哭。
“我只要这棵树,我用命换这棵树,你们点了我,把树带回去——”
阿仁盯住远方的蓝星,手臂颤动。
“李大金!”
“马上!”
他红了眼,巴嘎,又是一根手指。巴嘎,第三根,逐渐撑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宝进终于坚持不住,松了手,大金连ʟᴇxɪ忙夺过茶树,扔向阿仁。
篝火即将燃尽,余烬跳跃着,焰苗忽大忽小。阿仁将衣服撕碎,布条裹住树干,凑上去引燃。
噼啪,火舌舔舐,树枝升起青烟。几代人的坚守,上百年的孕育,转眼间化作一道脆弱短暂的光明,稍纵即逝的璀璨。
曾救过他命的古树,如今命丧他手,他似乎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火烧起来了。
阿仁擎高火把,跌跌撞撞奔向深渊般的夜海。呛了水,仍是举高胳膊,这是他们三人最后活命的机会,这是茶灵对人类最后一次的救赎。
他向前,浪潮一次次将他推回,他又一次次爬起,咳嗽着,呕吐着,涕泗横流,逆着水向前。他大力挥动双臂,舞着火把,橙红的火光,与远处青蓝色的渔灯遥相呼应。
他看见那点蓝定了一下。
他又朝前挪动了几步,脚逐渐虚浮,站得吃力,仍是在浪涌中强定住身子,微弱火光,如宇宙尽头的孤星,如秋后最晚死去的萤火虫。
冷色的捕鱼灯仍定在远处,没有回应。
滋啦滋啦,古树燃烧,不断有细碎的星火在海风中坠落,烧灼着他的手臂。
不行,太暗了。
他回头张望,望见了寂静无声的海岛,望见岛上郁郁葱葱的树。
他疾步奔回去,宝进再次拦住他的去路。手指残缺,只用胳膊环住他的腿。
“你说过,不想做恶人的,你说过……”
阿仁牙一咬,一脚蹬开。
先是蓬草,接着是藤蔓树枝,最后是尖叫逃窜的动物。夜风正旺,整座岛屿疯狂燃烧,成为海上鲜明的坐标,烈焰煮沸了半边夜空。
热气涌上来,不知名的野物被困在火海绝望哀鸣,草木拼命甩动难逃一死,成千上万的海鸟振翅,却被翻滚浓烟熏得坠地。
为了攀上救命的绳索,他们不得不拉着其他无辜的生灵垫背。
“你们的命就这么金贵吗?”
尖细的嘶喊,简直不像宝进的声音。
“万物有灵,恶有恶报,我们会遭报应的!”
李大金怕他冲向火海,强行将他压在身下。他护着宝进的头,刺目的火焰却钻进他瞳仁深处,恍惚间,又一次看见了火海中的工厂。
宝进的脸变形幻化,变成血肉模糊的姜川,变成肿胀腐烂的老周,变成苍白瘦削的曼丽,变成众多无名无姓的被损毁者……
他又一次置身事外,旁观着别人的不幸。可是他知道,逃不掉,大家都是这岛上的草木,或早或晚,失控的烈火将吞噬一切。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宝进早已停止了挣扎,呆呆地望着冲天的火光。
“宝进,你听我说——”
大金试图安慰,可是,说什么呢?
说命运无常,说众生皆苦,说求而不得才是成人世界的基调......他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要讲,可是他喉头涩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茫然望向面前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