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三年,从未听说曼丽答应过哪一个,她甚至都不怎么跟男生讲话。每天课间,就抱着本小说,一边转笔,一边闷着头看。
她唯一搭理的同龄男生,就是大骏。
两家亲近,几十年的情谊了。今天你给我送盘饺子,明日我还你家一条鲅鱼,有来有往的。
每回大骏被他妈使唤着去她家送东西,曼丽就扔下手里的笔,作业本一推,颠颠跑过来,冲他使相。
“哟,大侄儿,又来孝顺你大爷啦?”
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想着在辈分上占他便宜,因着认识大骏他爸,不便争爹的位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了大爷。
“滚蛋。”
大骏讲礼貌,每每这么回她。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他翻来覆去也问自己ʟᴇxɪ,曼丽一天天跟大金拉长张脸,怎么到了他这,就嬉皮笑脸,乱开玩笑呢?
难道——
他打吊铺上猛地弹起身来,在黑暗中目光炯炯。
难道,对她来说,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吗?
忽地,他又想起白天曼丽刚笑话他生得像只猴子,顺带着,又追忆起从小到大挨得那些揍,脑袋清醒了。
不,她只是嘴欠罢了。
想到这里,大骏愤恨地躺下,重重翻了个身,对曼丽的厌烦又添上几分。
第27章 27情窦(下)
后来,曼丽去了外地读大学,阴差阳错,许久不曾碰面。
再见着,已是四年后。
那是个郁热夏夜,久未落雨,空气闷昏凝滞。大骏卷着凉席,跟几个街坊拼了张小桌,凑在路灯底下打保皇。身后围了圈看热闹的,打着蒲扇,一面驱蚊,一面七嘴八舌地议论。
约定好,输了的就往脸上贴纸条,几圈下来,打牌的个个像是拖把成了精。
正打到兴头上,坐在大骏下游的小哥他妈忽然喊他回去,拗不过,只得将纸牌胡乱一拢,塞给周遭观局的人。被塞牌的那个倒也不推脱,盘腿往地上一坐,接过来就打。
起初大骏没在意,只顾着低头算牌。
他这把是独保,以一对四,战战兢兢。旁人的烟味混着汗酸气飘过来,呛得直咳,他屁股一倾,身子往边上躲,不想却捕捉到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香甜,花露水混着沐浴露的味道。
抬眼,曼丽的侧脸近在眼前。
斜簪着根木筷,长发绾成个松散的髻,细长的脖子前倾着,逆着路灯的光,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他掀开脑门上的纸条,呆呆望住她,是久别重逢,似人间初遇。
循着目光,她也认出了他。
“上什么神呢?”她给了他一肘子,顺势捏出张牌来,“赶紧的,就等着打你呢。”
这一怼,心旌摇曳,大骏慌乱甩出张“保子”,当即遭到众人的哄笑围攻,不必说,自是输得一塌糊涂。
当天晚上,辗转难眠,曼丽在他回忆中闹海,掀起万丈波澜。
翌日清晨,她脑袋探出窗外,一柄塑料红梳子,理顺着头发。这是她儿时就有的习惯,幼年的大骏厌得要命,而今他端着牙缸,立在水池旁,仰脸望向她,心底升起另一股情愫。
但见曼丽指尖一捻,两三根发丝便颤悠悠地落下来,恰搭在他脸上,戏弄一般,痒痒的。
咕咚,喉头涌动,大骏咽下一大口牙膏沫子,却什么味也没品出来。
一连几日,他总是能碰见她。摆脱了童年被按在一起比较的阴影,他像是头回认识她一般观察起来,渐渐也发现她另一面了。
原来她笑起来眼是弯弯的月牙儿,不笑的时候,又是猫一样的杏眼,定定地锁住人,目光闪闪,像是滚着泪。瞳仁跟发丝一样,阳光下衬得有些浅,澄澈的琥珀色。身板细长匀称,饭量却不小,吃到肉总是笑得开心,孩子般的心性。
他对她越来越陌生,又越来越熟悉。
可她越好,反显出他的不足来,她身上的光越亮,越看得清他的遍身泥泞。
一直秉承“凡事差不多”的大骏,头一回因自己的条件而感到自卑。
每当话涌到嘴边,“不配得”又开始作祟,过往种种让他习惯了失落与惨败,偏不信感情上会有个顺遂的结局,因而对她的喜欢也只敢悄无声息,说出口便像是亵渎。
曼丽在少年宫教小孩舞蹈,有时也做个人情,晚饭后在海边广场上领着大姨们跳舞,常常九十点钟才完事。
大骏担心她独行夜路,也跟着在周遭转悠,只是离得远远的。看会儿老头下棋,看会儿旁人钓鱼,再要么就跟着撞树的大爷砰砰撞几下,一整宿来回磨蹭着,只等她结束。
然而结束了也并不敢搭话。
她走在路左,他便去路右,一前一后,遥遥伴着,穿过街边的梧桐树影,踏过一盏接一盏的灯,海风吹凉后背热汗,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