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所有人都不认识李老爷子。自然,李老爷子也不识得他们。
眼前忙活丧事的,一会儿灵前哭丧的,乃至前来吊唁吃席的“亲朋好友”,都是当地村民。
这个名叫布噶庄的小村子地处偏僻,背山面海,往来进出的,只有一条盘山的窄道。土壤不适合耕种,守着大块的荒地,脑子活络些的便另寻出一条出路:有偿土葬。
按理说,本村的坟地只让埋同族的人,可交足了钱,哪怕是外国友人,也能埋进布噶庄的祖坟。
有个叫冯平贵的,更是顺势开了家公司,组织村民做起殡葬一条龙的生意来,还专门找文化人给攒了句响亮的口号:此身安处是吾乡化用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过后来他嫌太绕口,自个儿另想了句:
布噶庄,埋过都说好
大金抬腿迈进正屋。
四下背阴,一股子霉气。地上铺着麦秸,上搁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跪坐在那里,打着哈欠,联网打麻将。
供桌上没有遗照,只有张白纸制的牌位,写着“顕考李小金之灵位”。香炉,蜡台,长明灯,三牲一案鸡、鱼、猪头,荤供油炸食品,十三色果供糕点,盘子摞盘子,呜呜泱泱,挤了满一桌子。
大金偷了块枣糕,悄咪咪往嘴里炫,走了没两步,差点撞上棺木。
杉木制的棺材朝南面当门放置,宽大厚重,棺盖严丝合缝,浮着层冷光。
仍是昨晚的样子,看样子没人开过,万幸。
趁没人注意,李大金贴近棺材,小声念叨:
“我跟你说昂,你就是托梦来撅方言,骂我也没用,咱俩父子情分,今天就是个头了。这次你老实呆着,白再跟着我了——”
“早着呢。”
他一懵,吧唧,枣糕落在地上。
回头,正撞上一张汗津津的国字脸。一个陌生男人来回扯动领口扇风,热烘烘的汗酸味扑面而来。
“棺材封太早了。这隼和槽得错开,留下个两寸来长的缝,等家属告别完了才能合上。谁这么不懂规矩?”
男人回头吆喝,周遭人个个低着脑袋,不言语。
“这他妈谁干的好事?”
“那个,我干的——”大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昨晚上,我把老爷子放进去之后,顺手盖上了。”
男人退了一步,上下打量。
“哟,李总,父亲葬礼,您还亲自跑一趟哇。”
李大金,噼啪烟花厂厂长,也是他们今年最财大气粗的客户。
男人面上堆出笑来,忽又觉得不合适,转瞬收了回去。上下摸索,打裤兜里掏出张让汗泡软乎了的纸片,捋了两下,双手递过去。
大金接过名片扫了一眼:
二手菊花殡葬公司总裁 冯平贵
“您看着可年轻哩,”冯平贵恭维道,“敢问贵庚?”
“三十二。”
“怪不得,古人云,三十二立嘛。”
“你也——”大金想礼尚往来的夸回去,傻望着他的国字脸,搜肠刮肚,“呃,你为人方正。”
老冯笑着摆摆手,又瞥了眼棺材,啧啧嘬起了牙花子。
“这事不怪您,当地白事规矩多,这样,您等着,我去找人再给弄开——”
“不用,”大金急了,一把扯住他后脖领,“不用,不用再开了,这开开合合的,回头再给闪感冒了——”
他清清嗓子。
“啃,老爷子要是发烧了,到那边去,啃,也得那个不是,别给人当地添麻烦。”
老冯一怔。
“要不说您是一厂之长呢,这格局,这觉悟,这高度,我真是实名制的佩服。李大厂长,您还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我们马上调整。”
“呢个,”大金环顾一圈,指指立在墙角的枣红色纸马,“红马拆了,换成绿的。老爷子骑个红马过去,那不完蛋了,不吉不吉,换成绿的。”
“对对对,”老冯点头不迭,“我们考虑不周,现在没绿马,确实哪儿都去不了。”
“还有,白方言,别,不要的意思光烧电脑,也给烧个路由器,要是那边没有网,他要个电脑有什么用,自己玩扫雷?”
“是是是,我一会就跟王师傅说一下,这扎纸活也是门大学问,得紧扣上时代脉搏。”
“对咯,文娱活动也得搞上,给扎副麻将,再给搞三个牌搭子,都要年轻老太太。
“还有,老爷子喜欢养生,给扎个小茶壶,扎个豆浆机,扎个保健球。
“再扎个鱼竿,扎个游泳裤衩——”
“等等,李厂长,您思路先别急着奔逸,”老冯一把薅住大金舞ʟᴇxɪ动的手,“除了纸活,咱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确认了?”
“别的事?”
“对,别的更重要的,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