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金衍从医院把他接回家。金藻说他想吃便利店的速食鸡肉饭。金衍骂道:“神经了,那个有什么好吃的。”
金衍去楼底小饭店外带了一份鸽子汤,金藻吃了两口就不要了。他自己叹了口气,好像很可惜地说:“怎么办,考试都参加不了了。”
金衍说:“那倒也不是,我送你去就可以了。右手至少没伤掉。”
金藻愣了一下。金衍拍了下他的头,说:“问过老师了,说下学期开学初补考。”
金藻安心地躺回了床上。金藻又从床背上弹起来,问金衍:“你过几天去日本了,谁在家里照顾我?”
金衍低头看着手机,林轲始终没回复他。他没回答,抬头的时候,换了个话题说:“大姑知道你受伤了,应该明天就会让金莓送骨头汤过来,之后几天你的主食都是骨头汤,你做好准备。”
金藻叫起来。金衍笑笑,说:“今天洗澡的话,只能你自己稍微擦一下。我替你拿张椅子进卫生间,需要帮忙就叫我。”
金藻哦了一声。金衍拿了两张椅子进卫生间,金藻坐在低一点的那张上,腿搁在高凳子上。金衍替他脱了裤子,换了条夏天穿的运动短裤。金藻擦得很费力,他停下来,听到金衍在客厅里和林轲说话。声音隔着一道门,听不太清楚。
金藻把毛巾扔回水盆里,要再拿起来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弯不下腰。
金衍站在沙发边,林轲显然很生气,即使接了电话也没说什么话。金衍只好说:“对不起。”
林轲还是没说话。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金衍,我其实很好奇,金藻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啊?”
金藻在卫生间里叫着:“金衍,我拿不到毛巾啊。”
金衍举着手机,出神地盯着玄关口的印第安挂画,说:“对。”
第8章 水晶球
对。十八岁的时候,金衍有时候会想,他爸爸和他说的话没错。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最寂寞。他站在异国的街头,像一棵巨大而沉默的藻类植物,由于脱水,变得越加没有生气。
他在大学报到那天,摔坏了手机,终于赶到学院秘书处的时候,一连填错了三份表格,他盯着填错的栏目,想着该怎么开口要第四份表格。秘书处在二楼楼梯口,一个小窗口,金衍趴在走廊的写字台边,卖力地修改表格,周围熙来攘往的学生,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等金衍终于填完材料抬起头的时候,写字台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Iker。
金衍后来常常想起那个午后,他终于填对了所有表格,可能也终于把一个错误加进了自己的人生里。
Iker当晚带着他去了一间酒吧。他们坐在吧台边回忆傍晚系主任那段带着德国口音的美式英语。Iker是美籍华人,从小在北华埠一带长大,高大,棱角分明,可以在十句话内和一个人成为坐一张餐桌的朋友。他们那天讲讲谈谈到很晚,走出酒吧的时候,Iker问金衍要联系方式,金衍不好意思地说,手机摔破了。
Iker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他,说:“明天早上我打这个手机号码给你。”
金衍没来得及问要干嘛,Iker已经顾自己跳上的士,他喝得昏醉,从的士后座探出半个身子,朝金衍大力地挥手。
第二天早晨,Iker果然打电话过来。金衍跑出家门,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Iker笑说:“填表的时候看到了啊。”
他们在门口干愣了片刻,Iker摸了摸鼻子,说:“我就是,很想找你散步。”
清早,七点多点,从北华埠坐地铁,转巴士过来找他散步。这就是Iker会做的事情。他还会在露台搭温室,在十一月末送金衍白玫瑰做生日礼物。他们一开始在校门口地铁站碰面,一起去上课,后来各自搬出来,在市郊找房子同居。再后来,旷课,跟墨西哥人挤一辆车去南部看音乐节。Iker拉着金衍站在台下挤挤挨挨人群里昏天暗地地接吻。金衍有想过,其实世界就此毁灭也不足为惜。
大二开始,金衍选修了不同的课程。他早晨出门前,把热好的早餐放在餐桌上,收拾掉沙发上乱丢的体育杂志。那时候,他和爸爸唯一的交集只剩下每个月按时打到卡里的生活费。那天下午他上完课坐地铁回家,发现家门虚掩,从玄关到地板都扔满了脱下的衣服。Iker和另一个人抱拥着躺在沙发上,份吃他放在餐桌上那份早餐。
金衍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开灯,幸好没有开灯,他不太看得清楚眼前的画面。第二反应就是巨大的无措。他好像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第一次站在异国街头,恐惧又敏感的十八岁男孩,身边那么满,建筑啊,人啊,但他感觉身体里空荡荡,永远的孤独。金衍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眼泪就那么顺着脸颊滴到衣领上。Iker抱着他安慰,第二天郑重地给他道歉,第三天他们就和好如初。那时金衍以为Iker是他在这个繁华城市不被吞噬的唯一出路,是他唯一的路。所以即使后来Iker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金衍都可以假装自己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