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死神擦肩而过,张静清没那么气好生的,反倒生出了八卦的心思,问道:“你下山骗的是哪家姑娘啊?”
“御兽师,好像蒙古和东北那边有家传。”
不对啊张之维此行一路向东,没有越过长江。
更别说黄河以北的地域了。
“是个天生异人,没有家传。”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家里面以前是普通人,所以……”张静清拍了拍张之维的肩,一脸严肃地说,“你果然骗人姑娘了吧。”
“……师父,我好歹也是您的亲传弟子,能不能对我的人品有点信心?”
张怀义还能上手劈一顿,可这是张静清,且不说他劈不劈得过,他也不能劈啊。
张静清看他那个倒霉样子,笑道:“你小子也有今天。”
“等这场战役过后,你就去金陵把人小姑娘接过来吧。”
“……您不打了?”
张静清看着他,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他说:“之维,我受伤了,好不了了。”
张之维脸色忽然变了。
他已经长得很高了,比所有人都高,也比曾经在他眼里如山一样的张静清高,张静清不能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脑袋,勉强站起来,忍着皮肉之苦,始终直不起腰,他拍了拍张之维的肩,告诉他:“你知道吗?你的好多师弟,我的孩子们都死了。”
他眼前空无一物,却又被装的很满,里面全是龙虎山弟子们的尸骨,他们大多数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只草草扔在战火里,被那些现代化的武器反复辱尸。
这于张静清来说是锥心之痛。
这场战争自开始以来,他就一直在体味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之维,一代人几乎都要被杀光了。”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你或许能超越你所有的前辈哪天真的能摸到仙门,”张静清很少跟张之维说类似夸奖的话,他怕目下无尘的张之维因此自满更看不上别人,总有一天会出事,可是听着战火,他仿佛又看见了他那些弟子们的死状,他不能让张之维经历这些,“所以,这场战争我不准你再参与了。”
“之维,你和我一起回山,别再下山了。”
“我可以死,但你不能,”张静清伤口汩汩淌血,他面色苍白,可这位纵横江湖几十年的天师,依旧是所有人的天,“之维,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未来的天师府,你不要再下山了。”
张之维听了许久,他沉默着扶住张静清,许久过后,问他:“那我就呆在龙虎山一心只问我的道,对山下的苦难视而不见吗?”
“师父,我们的同胞都在受难,我此次入世去了很多地方,”张之维垂下眼帘,声音有些低哑,“所有人都活得不好。”
张静清看着他,许久,叹道:“之维,你太纯粹了,或许我不该让你下山入世的。”
“你以前是目中无人,而现在尘缘牵绊太多了,你得学会放下。”
“拿起众生,难道是为了放下众生吗?”
张静清摇了摇头,回道:“这不是一回事。”
“之维,救世和修行是两回事,救世是所有人的道,而修行是你一个人的道,你若不能放下,心中就始终有杂念,你的修行就停下来了。”
“之维,你停下来太可惜了。”张静清看着他,向来对着张之维凶巴巴的人,竟暴露出他刻意隐藏对多年的慈爱,“不管今后是你继承我的衣钵还是怀义,你都应该学着再次出世,之维,你能比我们所有人都走得远。”
这场战役尚未结束,田晋中急匆匆地赶赴了战场。
张静清严厉地看着他,厉声问道:“晋中,这里太危险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田晋中当即跪了下来,跟他磕了几个头,浑身颤抖着一言不发。
他一路疾行,赶了好远的路,风尘仆仆,过了一会儿,缓了口气,解释道:“怀义师兄派我来的,龙虎山不能离人,他留在山中镇守,有话要带给之维师兄。”
什么话?
张之维扶起他让他说。
没曾想,田晋中看他许久,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说,张静清有点不耐烦了,让他有话快说。
可张之维却不敢让他说了,他心底忽然蔓延起不可抵挡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他很熟悉。
寒冷的冬天,忽然飘起雪来,雪花飘飘扬扬落到张之维的手心里,冷的刺骨。
他紧紧抓住那片雪花,冰冷的雪立时在他温热的体温中融化了,融化了的雪水沿着他掌心的纹路一笔一划地勾勒,却始终凑不满一个完整的字。
他站起来,望着肃杀的冷天,眼见着被乌云遮蔽的苍穹落下来许许多多的雪,它们孤苦伶仃地飘扬着,就像这世道里犹如草芥的人,只能被命运推着走,他们被迫生,又被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