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他们能做些跟先代君王不一样的事情,她希望兄弟阋墙,妇姑勃谿再也不要发生,但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或者说,身为一个女人,她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
孟樘感到些许悲哀。
数年沉浮,父亲的权柄最终移交到自己手中,孟樘本以为他终于要站上开天辟地的高台了,可就在此刻,他生母的哀求随之而来。
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竟然也无法荫蔽每一个人,更有甚者,还会带来无休止地臣服、畏惧和膈膜。
一朝权在手,就连郑皇后都担心自己儿子得势张狂,更别说其他人。
孟樘转过脸去看自己的三弟,孟桢也抬眼望向他二哥,他们的眼神依旧澄澈,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分吃一块米糕时那样无拘无束地对笑。
他是太子,他是亲王,他们是兄弟,却又不只是兄弟。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孟樘尝试着写下自己的答案,他撩开外袍,重重地给郑浔磕头,说:“儿子向您承诺,有儿子在一天,宫里宫外,朝上朝下,必定永保太平,不见奸邪!”
他一说完,孟桢也“噗通”跪下去,哭道:“儿子没有二哥那样的气魄,以后的日子只想多多地孝敬您……从我娘过世,就剩您最疼儿子,母后,您别哭了……”
做哥哥的心胸宽广,做弟弟的安守本分,日后总没那么容易反目成仇。
这样就够了。
郑皇后像得了莫大的宽慰似的,又把两个孩子拉起来,轻轻拢在身前,温柔地笑。
孟樘、孟桢两兄弟在坤宁宫推心置腹地说了会儿话,再出来,天就已经很暗了。
圣人册封太子、亲王,自然也给两个儿子赐了宅邸,只不过现下圣人病着,便召了诸皇子在内宫暂住。说白了,也就图一个床前送终。
行至岔路口,孟樘要回重华宫,孟桢却背身走向披香殿。
其实刚刚他们两兄弟已经互相道了别,可孟桢转身那一瞬间,眼里却仍有千言万语。
孟樘看到了,便停下脚步,含笑问:“子立,你有心事?”
从孟樘大婚后,他便不再唤孟桢的乳名,反而随太子妃改唤表字。
“二哥,我将才说的话,字字句句,皆出肺腑。”
孟桢还急着为坤宁宫的那一番对谈证明,孟樘却只像儿时那样伸出双手捏了捏弟弟的臂膀,悠悠道:“你我兄弟,无需多言,做哥哥的都懂。”
一直被宠爱着长大的幼弟,一直肩挑大义的兄长,他们之间,本就该这样坦诚。孟桢最后也笑:“多谢二哥。”
然后他们兄弟就平和地各自回宫。
(二)
东宫虽然也有好几位侍妾,但都是太子妃凭一己好恶纳的,孟樘都不怎么喜欢。
他回了重华宫,真心想见的人,还是只有他那个不冷不热的嫡妻,萧书玉。
也难怪外头人总说,皇太子殿下哪里都不像圣人,只有在妻妾一事上,父子俩总差不离。圣人年轻的时候偏宠已故的章宁皇后,他生的太子,就也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爱,偏偏钟情一个屠户出身的小娘子。
这说来就是另外一桩趣事了。
萧书玉这个妻子,是孟樘自己选的,他实打实地,很喜爱她。
早在德嘉二十年,圣人就有意把儿子们分封出去。其他皇子倒也罢了,只有孟桢,圣人最是疼爱,舍不得他远走。于是就叫孟樘领着他三弟,兄弟俩南下北上到处晃荡,为的,就是给当今裕王寻一处合心意的封地。
本朝藩王大半都分封在湖广河南一带,孟樘兄弟俩最先去的地方也是襄阳府。就在那地方,古城墙下,闹市集中,孟樘结识了荆钗布裙却难掩容色的萧书玉。
她那时年纪还要小些,大喇喇地背靠猪肉摊站立,衣领袖口满是血迹油污,跟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最喜欢说:银货两讫,概不赊欠。瘦瘦弱弱一个人,看起来却很会做生意似的。
孟樘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他在襄阳府待了很多天,每一天都要在离萧屠户家最近的茶摊坐下,满腹痴心地看一个小姑娘卖猪肉。
剩下还有些没走访到的地方,孟樘甚至直接叫孟桢独自去,美其名曰历练他三弟独当一面。
等孟桢把武昌府和荆州府也走完了,湖广一带能充作藩王封地的地方就不剩下什么。孟桢赶回襄阳,催他二哥去河南看看,孟樘却在这时候说,他决定要娶妻了。
圣人那时候虽然还没下册封太子的明旨,但储君的人选却并无多少争论。孟樘要娶妻,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未来的太子妃,皇后,尊贵无比的国母。
所以孟桢在听说他二哥看中了一个屠户小娘子之后,就跟着发愁。兄弟俩坐在廊檐下,各抱一个酒坛子在怀里,喝得偏偏倒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