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之下,往年那个贤慧温柔仅次于文贤皇后的郑皇贵妃,则显得尤为暴戾。不仅处理六宫事务时疾言厉色,有时候脾气上来了,纵是圣人,也要受她的责难。。
王德妃对三皇子是一片慈爱,连重话也不曾说,可后头进来的郑皇贵妃,她却直接把孩子揪到了徐沅床前,直白地说:“你且好好看看她!这个生你养你的人!等她死了,你就再也没娘了!”
喜子什么都没听懂,他只知道抱着郑浔的脚后跟儿哭:“母妃,我,娘……”
郑浔作母亲,历来也不敦厚,要不是喜子是徐沅生的,她只怕早就上手了。只一看徐沅那张不久于人世的脸,郑浔最终还是把脚边这个两岁多的男孩儿抱起来,跟他说:“母妃不骗你,再不好好看看你娘,她就离你而去,再回不来了……孩子,你懂么?”
喜子并不像他二哥那样出类拔萃,甚至说,被徐沅养得有些少不更事。跟他谈死亡,谈往生,谈溘然长逝,他未必能懂,于是郑浔就又把之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好孩子,去抱抱你娘,你可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念……”
尽管没有完全听懂,但看着一屋人的泣不成声,喜子难免会觉得委屈。他又重新趴到了床沿边儿,对着徐沅一声接一声地唤:“娘,娘,你在哪……”
喜子不知道娘在哪,为什么躺着,为什么闭着眼睛,为什么不说话。实则在徐沅昏睡的这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好像在掖庭当秀女,好像还在东宫调香煮茶,又好像回到了藕塘,与家里的母亲妹妹共聚天伦。
光阴片刻,却把前生种种悉数交代,并无多少人事要挂念。要不就这样去了吧,徐沅想。
半梦半醒是多么好,没有内宫,没有孟旭,甚至没有喜子,只有徐沅自己,和多年未见,也许再也无法相见的血亲。她只觉得自己那时正行走在一片松软轻盈的彩云上头,飘忽不定又朦胧缭绕。
今好梦如斯,愿长醉不醒。
外面的声音,徐沅当然也能听到一些,孟旭的暴跳如雷,喜子的哭声,包括这一屋子姊姊妹妹的悲泣。但她最初,并不愿意醒来。
她是能够做到坦然赴死的。
而真正改变她意愿的,还是喜子那一声接一声的娘。丈夫没得选,但孩子却是徐沅自己生的,看着他学走路,学说话,教他仁义礼智,陪他打闹嬉戏,过去的七百多个日夜,不仅有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更有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恩义与责任。
喜子还那么小,没了娘可怎么办?
徐沅最终还是没办法一走了之,她微微睁眼,十分痛苦地对郑浔说:“阿浔,你把孩子哄一哄,别叫他哭了。”
此言一出,张淮安先喊了一声阿弥陀佛:“陛下,陛下!徐娘娘有救了!”
郑皇贵妃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见徐贤妃有了死而复生的希望,便赶紧叫乳母把喜子带下去,过后才对着圣人吆喝:“小沅醒了,您还愣着干嘛!”
孟旭以前抱怨过上天不公,但今天,他却觉得命运实在是一个公正又仁慈的存在。
感慨之余,这位年轻帝王还记得卷起袖筒来擦拭两下眼角,过后才坐到床前拉起徐贤妃的手,语气近乎哀求:“小沅,你别这样吓唬人了,我,我不年轻了,经不住你这样捉弄……”
满头青丝终成雪,化作人间离别愁,谁又逃得掉呢。
徐沅依旧病得沉重,她奋力抬起眼皮,朝着孟旭宽慰一笑:“我回来了,您还哭甚?”
此时此刻,闲杂人等自觉四散,只留下一个拈轻怕重的圣人,想把徐贤妃抱进怀里,又怕她病中娇弱,受不住揉搓。
徐贤妃还跟往常一样善解人意,她甚至主动朝圣人伸了手,语气里有些不满:“我不过睡了一觉,您怎么能让孩子哭成那样呢……阿旭,你是他亲爹呀。”
圣人听到这一声阿旭,情不自禁地吻了徐贤妃的前额,不住地跟她认错:“先前的事儿都是我不好,你别自苦了,行吗?喜子还那么小,我们都舍不得你,你怎么能走呢?徐沅,当年你说与君白头,我当真了,你呢?”
徐沅是有些无力的,她整个上半身都被孟旭圈在怀里,缓慢地运出一口热气来:“好了,好了,您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可能是被徐贤妃这一场病吓到了,圣人甚至许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兑现的诺言:“像皇后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有了!只要你好起来,我保证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行不行?”
这样的承诺,对于徐沅和后宫所有人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意义,文贤皇后去了就是去了,不会因为圣人三言两语重新活过来。而剩下的人,她们或许,也并不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