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思周也盯着他,盈盈浅笑道:“我前半生飘零受难,后半生若能得承父志,也算不虚此生。”
赵匡胤的目光从他面上轻悠悠地转过,便停在了穆君身上,“穆盟主得子如少盟主,何愁家业无人继承。”
穆思周并非穆君亲生,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原以为赵匡胤以牛乳待他,便是明知他的身份,心中便存了几分招募之心,如今见他又这番说,登时便沉不住气,站起身来,对赵匡胤大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当年在邺都,你送过我和哥哥银丝裹边的小马鞭,我记得,你也不可能忘了。是与不是?”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转眼去看穆君,竟安然在品茶,对二人的言语仿若无闻。赵匡胤与意哥儿的关系本就难处,他心里揣着一点旧恩,同时也提着万分警惕,希望意哥儿也是个通透明白的,却未想他竟对自己身世毫不顾忌,恨不得光天白日之下,宣之于口。赵匡胤又蹙了蹙眉,语气淡淡地说:“乾祐之后,赵某失去了许多故友,银丝裹边的马鞭更是再也寻不到了,也无谓再寻。我与少盟主今日初逢,故旧之情是谈不上,但若是穆少盟主喜欢,银丝的、金丝的马鞭,赵某倒也还送得起。”
“今日初逢,哈哈,”穆思周嘲讽地指着赵匡胤笑道,“乾祐之后,广顺三年,我郭家臣子尽成了柴姓家奴。”
赵匡胤猛地站起来,怕他再有大逆直言胡乱说出,便呵斥道:“如今大周天下尽姓柴,少盟主既名曰思周,便请安尽本分,莫要徒生事端。”
他这一说,穆思周反而不急亦不怒了,嘴角斜斜噙着一缕笑意,直勾勾地盯着赵匡胤,眼神里颇有几分玩味的戏谑,“我若不安,亦不本分呢?赵帅意欲如何?也打算将我扑杀在闹市?”
赵匡胤心中一恼,还未开口,一旁的穆君便先声训斥穆思周道:“胡言乱语,没有规矩,都督府上竟由得自己性子放肆。”音量虽大,言辞之间却也没深责的意思。穆思周轻轻渺渺地笑了笑,也不再言语。
穆君见气氛尴尬,也不好多留,扯着自己的义子便起身,告辞称,“不敢耽误都督公务,改日若得了闲,不妨来盟里转转。”
赵匡胤也没了兴致,抬手寒暄了两句,便差人将穆家二人送了出去。
第5章 四月蚀
送走了穆家二人,赵匡胤只觉得胸口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憋得疲乏,伸手拿起桌上一罐清茶,猛灌了两口,胸内那团火气还没散去,眼风便瞥见武义律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跑了进来,“慌张什么?”赵匡胤心中本就不悦,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来气,便训斥道。
武义律此时也顾不上打量赵匡胤的心情如何,刚稳住向前倾倒的势头,一边单膝曲下,报称:“帅,遭了,半个时辰前,郎将宇文大人的家眷遭了毒手,被……被刺杀在了街前,郎将夫人薛氏及其幼女被当场……丧命。”
赵匡胤手中的瓷杯咣地一声落在地上,炸裂成数瓣。随着碎瓷片在地上弹起,他一个箭步迈到武义律跟前,声音也比方才大了许多,“郎将宇文辉?”赵匡胤的脑子飞速地转着,“他夫人是刑部侍郎薛居正长女。”
“是。”武义律也知其中利害非小,声音便先颓了下来,“宇文大人奉命驻扎雁门关,今年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宇文夫人的胞妹嫁于渭州城内高门郑家,家中女儿便一直寄养在亲姨家。每年冬季,宇文大人与夫人都要来渭州聚聚天伦。昨日刚进城,今天一早宇文夫人陪着女儿去寺庙纳香,刚回到郑府门前,也就是马车换轿这几步路的功夫,横刺里闯出一蛮夫,身手又快又狠,一刀砍死了宇文小姐,另手捏住了宇文夫人的脖子。宇文大人与随身侍从扑上去,那蛮夫也不闪躲,生生挨了几刀,狞笑着与人纠缠。待宇文大人击毙了暴徒,却发现夫人早已断了气。”
武义律的讲述让赵匡胤的头脑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忽地又有个声音又尖又细地冒了上来,“大意了,太大意了啊。”赵匡胤压住了心头的惋惜,深叹了一口气,问道,“宇文辉如今在何处?”
“方才回禀的人说,宇文大人悲痛欲绝,一直留在郑府门前嚎啕大哭。都护大ʝʂɠ人已经赶过去了。”
“走,我们也过去。”赵匡胤铁青着脸,大步往外迈。
郑府坐落在马前街,赵匡胤快马过去,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街口围着了许多人,乱哄哄地外里凑,赵匡胤远远看见了宇文辉的家旌,又看到了张令铎家中兵士的铠甲。他心里一急,连忙令人驱散人群,又花了不少时间,方才挤到跟前,正巧看见满身是血的宇文辉一手揪着张令铎的衣领,一手抓着一根满是鲜血的翠羽,瞪着血红的双眼,大声斥…责道:“这便是你治下的渭州?光天白日的,竟能令我妻我女无端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