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看着她,浅浅一笑,“这便是两者的区别,为官者的权力自上而下分发,上恩下承,所以上位者视大权如自家物件,当然吝惜,当然不愿下属掌握太多。行商则不同,利是从下往上汇集,行贩小厮,掌柜跑堂,再到我这个翟家总帐。每个人在这条利益线看似都在做翟家生意,但何尝又不是做自家营生。是故,我是不怕分权的,只要利益相契,每一个节点越壮大,在这条线上流通的银钱便会越到,最后流进翟家银库里的钱也会越多。”
解忧怔怔地听他说完,只觉得他的话比这景色更加令人心胸开阔,前些日子闷在胸中郁结之气至此便疏散了不少,她笑赞道:“翟家非得有你这番心胸和见识的总帐坐着,才能做这通天下货物,赚四海银钱的生意。”翟清渠在崖边,山风吹起了衣袍,将尽的阳光将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扯出了雍容清淡的味道,解忧心念一动,又问,“那你这一次再上华山,又是何缘故?”
翟清渠回首看了她一眼,眉毛微微一抬,疑惑道:“你问我?这一次难道不是你逼着我上来的?”
解忧一时语塞,客客气气地说:“我能有这么大能耐,当真能逼得了你做什么事。弃京兆府而临时改道华山,你定有你的缘由。”
浅橙色的天光将翟清渠的眼眸照得如溪水般透亮,一寸一寸地在解忧脸上移动,带着轻悦的心情,“那你来猜猜是为了什么?”
“猜不出来,”解忧摇摇头,说道,“我想过一个可能,也许是你看我之前心情不好,所以才特意带我来爬山散心的。可我也不敢真这么想,解忧何能,值得你这般费心。”
翟清渠也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那你可有散开心结呢?”
“有,这是我登过的最高的山,见过的最美的雪,离开尘世最远的距离。”解忧往远处遥遥望了一眼,嫣然一笑道。
翟清渠点点头,亦笑道:“那你就要好好领我的情。”
解忧笑了笑,知他是在回避问题,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我这半生,前面一截被人养在小阁子里,见的人虽多,可人人都是一副面孔,一副心思。后来跟了玄帅,在汴梁时,多半时间被拘在宫里,看着粉黛们相互厮杀,一着不慎,还容易把自己给搭进去。命大熬了下来,又去了陇西,原以为能松一口气,可这也没几天,新的笼子又要做好了。人人都说天地之大,可天地真的很大么?为什么我的天地里只有双目可视的寥寥方寸?”
忽地一下,有一种莫名的痛楚在翟清渠的心中一刺。他抬起头,满目的霞光里,净是这个容颜秀美的少女,楚楚地将自己的身体缩在他给披上的那件小袄中。翟清渠心里升腾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他分辨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他只知道它异常强烈,像一股烈焰呼啸着从他万古如冰的心原上驶过。翟清渠猛地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冷冽的空气吸入身体里,心事沉浮,他慢慢恢复了先前的清冷,“我见过天地之大,比这里能看到的大得多。”他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东方,解忧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东边一片云海翻滚,“东海有胥民,傍海而生,他们在海上耕种,捉鱼养珠,我曾经从他们手里买过一粒明珠,双手相合不能环握。那时候日日夜夜将它养在水里,希望有一天能明珠能自裂,而仙物出。后来,裂是真的裂了,却发现不过一粒混着蚌粉的大蜡丸。”
解忧忍俊不住,用袖子掩面大笑。翟清渠又引着她看向西方,笑着说,“西边过了陇西,再出雁门,转到敦煌郡,便有一条千年的商路,商路上各色人物各异。有眼睛碧绿像灵猫的,也有皮肤黝黑似碳的。其中又有一种竹忽人最有意思,他们无国无家,没有土地,不会耕种,一生都在商路上奔波。极贪利,却又极重承诺。翟家先祖曾向一位竹忽人购买了一批毛织品,付了七成的定金,后来因战事阻隔,未能交货。三年前,我在敦煌郡,那位竹忽商人的孙子带着货来见我,拿出当年签下的凭据,一晃已是六十余年。我开箱验货,见那些毛织毡布件件如新,便问那人。竹忽人说,他因当年双方只约定了数量,而未约定式样,所以从他祖父起年年都会备下这么一批货,等到年末时,若仍无消息,便会将他们卖出。来年再采购时新的样式,祖父如此,他父亲如此,到了他这一辈亦是如此,只有家中破产的几年未曾更换。我心中自然感动,便问他余款多少?他给我说了一个很高的价格。我好奇问他,我家先祖之前已经付了七成,你现在要的价格都可以买重新买这么一批货了。那竹忽人倒是有理,说这么多年他们家为了守住这么一批货也是垫了些本钱的,毛织品这些年有涨得厉害,若仍按当年的价格收钱,他们便是要亏大了。最重要的是,你是可以花同样的价钱买旁人的货,但旁的货背后可没有这样一个重诺诚信的故事。只有买我的货,事后将这个故事放出去,人们必定争相来买这些货品,到时候该卖多少钱,还不是卖主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