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想了想,矮身福了福,笑着说:“多谢先生称赞。”又四处看了看,笑道:“看来名山便是名山,此处灵光鼎盛,就连平平一句话,你都能说得颇带禅机。”
“禅机么?”翟清渠转过身,好笑道,“怎么,难道账房先生便不能有禅缘了么?”
“倒也不是。”解忧眼睛转了转,又笑吟吟道,“只是我觉得你整日都是忙的,翟家那么多事,你比玄帅还忙,是我见过最忙的人,哪里来的时间去参悟禅机呢?所以,大体印象中,总觉得你与禅是不搭ʝʂɠ的。”
翟清渠微微一笑,眼眸将解忧的身影全然收拢了进去,唇边全然是轻松的调笑,“我确实很忙,翟家上下,分号上万,每天都有无数事情需要去做,可我现在不是也在陪你爬华山么?”
解忧也掬起了笑意,一副很领情的样子说道,“那便是我忘了,原来百忙之下,你仍持有一颗闲心。”
“闲心么,”听她这么说,翟清渠竟沉默了下来,也不再看她,目光落到了远处叠嶂起伏的山间,清零的阳光从空中缓缓倾下,在莹白的雪面上凝出了一层薄如水晶的光芒,山风掠过雪,再裹上他的声音,落在耳里便沾染上了几分寒凉:“却也不是闲心,只是我与玄帅不同,他有极想做的事,而我正好相反,这普天之下,着实没有什么能让我提起兴致的。既然无所欲求,也便得了自由,想把光阴费在何处都是一样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寻了方平整的石头坐下,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不在谈论自己,更似说起一桩不相干的小事。
“当真一件都没有么?”解忧很是惊讶,脑子一时懵怔,脱口又道,“我以为你爱赚钱。”
翟清渠将她上下看了一遭,哑然失笑,“翟家到了我这一辈,早过了需要劳心劳力扩展经营的日子,财富万万亿计,赚得多一点、少一点、多很多、少很多,也不过是数字的变化,于我有何意义?你看我如今每日兢兢业业,经营盘算,东奔西走,也不过是借此打发日子罢了。”
“那你会想求官,大权在握、风云叱咤,在这惶惶乱世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解忧想了想,顺手接过翟清渠递过来的干粮馍饼,小小地掰了一块,又闲闲地问。
“翟家有祖训,子弟不许参政。其实便就是许了,我也没什么兴趣,”翟清渠眉眼微微半阖,笑道,“光看赵玄郎将浴血沙场、步步谨慎、殚精竭虑这几个字做到如今境界,就知此事了无生趣,蚀本得很。”
解忧噗嗤一笑,拍手赞道:“说得好。”又想了想,追着问,“那做学问呢?成大贤大圣之人。”
“我书读的已经足够了。”翟清渠伸出右手,张开手掌翻了翻,头微微倾了倾,笑道,“天下万册书,可读的不过百来本,百来本的书中,真正能算得上学问的,不过七八本,其余皆是些边角余料。该读的我已经读完,也没兴趣给后人添角料之作。”他一本正经地将这些话说出来,竟不让人觉得有半分的狂傲之感。
两人谈得愉快,解忧想了片刻,又道:“那你就没有想过找一个中意的女子,守住岁月,这多少也算是一件事吧。”
翟清渠盯着她看了一会,唇边浅浅笑痕略带出了一缕沧桑:“若佳人安好,在不在身边,岁月都是共守的,何必拘于一处。而若非翟某心上之人,婚娶生子,相敬如宾,又与每日点算账册有何不同呢。”翟清渠不留痕迹地说了一句,又从怀里掏出酒囊,浅尝了一口。
解忧思索了一番他话中的意思,心想他大概是有个挂念的女子在别处吧。他这样飘然索落的人,感情于他究竟是何物?不求相守,只留一点淡淡相思牵引,心中会不会有遗憾?这些问题被解忧放在心间,未敢问出口。只是恍惚之间,忍不住感慨,明明该是最入世的商人,却怀着最出世的心情,仿佛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只是与他相关,却不与他相通。这又该是何等的孤寂。可惜了,这样一位皎皎公子,心中竟满布霜雪。
解忧扬了扬头,看了一眼仿佛遥遥在天边的落雁峰,对翟清渠笑道:“今日,我们便下个决心,定要登顶此峰,如何?”
翟清渠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笑道:“上去了,下来可就是夜路了。”
“我带着火石,你有烈酒,怕什么。”解忧站起身来,许久未有的豪情重新充满了她的身体,声音朗朗地笑着道,“我刚才在想,你之所以会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恐怕该怪你太聪明了。每件事情在没开始前,你便想好了经过,预料了结局,这样当然事事无趣,万物乏味。那么,今日便算是我求你,陪我上去看看。我从前读过天回诸宿照,地耸百灵扶,但我没有亲眼看过落雁峰的风景?我想知道,这里的雪美还是山顶的美?我也想知道,顶着夜风下山,究竟会有多冷?这些问题,我脑中大致可以想象,但双足未曾亲踏过百仞之上,未曾有烈烈山风从臂间吹过,又让我如何领会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雄阔。如今行半路而折返,我怕日后想起,难免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