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听他的语气里颇带几分唏嘘,便有些惊奇。定睛看了看他,夜风满袖,月华披肩,一件寻常的烟色暖袍穿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像溶进了银色的月光里,仍是那位清淡雅闲的翟家总账,嘴角挂着那缕不在意的笑,只是眼中的几分惋惜不似平常,反而给人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我原以为你在这上头是最通透的,没料想,竟也会生出这般惆怅来。”解忧缓缓笑道,微微抬了抬下巴,又说,“权力交替本就是常事,帝业都可更替,何况彰德军乎?”
翟清渠轻咦了一声,转而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有些不信,这话竟然是陇西都督赵玄郎身边人说出来的。”
这本是一句揶揄的玩笑话,解忧却入了心,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又认认真真地回答道:“玄帅有他此生极想做的事,我虽想竭力帮他,心里也确实盼他事成,可也不至于因此便对世事诸情都失了自己原本的看法。世间三物,财富、权力、情爱,世人一旦拥有,便希望能长长久久地握在手中,享尽了这一世还却还不够,恨不能子子孙孙万世相存。殊不知这三物,恰恰如镜中花、水中月、琉璃瓦上霜,瞧着好看,却最是不能长存的。”
翟清渠听她这般说道,饶实有趣,索性靠着那连廊扶阑坐下,衬着这天空地净的景致,单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了一番:“听着这话,你倒像是大彻大悟了?”
解忧浅浅一笑,说:“哪里敢说彻悟二字,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罢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明月落进眸中,池中亦是一轮水月,盈盈而动,上下争辉,好一派的清明热闹。“其实我原先便是个没什么眼界与格局的人,骨子里跟这胡夫人实有几分相类,只要自己眼下的日子过得舒心,别的就不多求什么了。不过是机缘巧合,偏遇到了玄帅,又偏偏搅进了这么一些是非中,逼得自己非得大气起来,端出一副他想要的贤惠ʝʂɠ相助的模样来,这挺累的,也不自在。最要紧的是一遇到真真大气能干的,顷刻间便落了下风,照出自己这幅窘态来。”
翟清渠看了看她,笑道:“倒也不要把自己说得过于龌龊,自我与你交往的几件事来看,还是个大器可造的。”
解忧认真地摇了摇头,又说:“人贵自知,我若真是个大器可造的,这个时候就该乖乖留在渭州,与准夫人好好相处,好歹混个日后太平。而不该是这般,不管不顾,就从渭州奔回汴梁去了。”她话说到这里时,眼睫不住地颤动,像是想忍住自心底漫起的委屈和伤心,可默了一刻,这份眼泪和委屈竟生生被她压了下去,唇角绽出一个笑意来,“怀着这种心情我走了几日,这几日却又想明白了。我的一切于渭州而言,实在无足轻重。都督府少了我,今日兴许慌乱点,明日便会一切如常。若是我委屈一生、拼尽一切,最终只换来个无足轻重,那倒不如撕了这副锦衣枷锁,挣个真实痛快。”。
翟清渠凝视着她,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绞进了一千道一万缕细细的怜悯,“你于渭州无足轻重,这有什么打紧,你本就不是为了渭州去的,关键是你于赵玄郎轻重几何?”
解忧心里微微一动,继而笑道:“于玄帅而言,我自然重不过渭州。”
“果真是想明白了。”翟清渠颔首笑道。
“未有全明白,大约明白了一两分吧。”解忧故作轻松地说,“玄帅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男女相悦之情,我想竭力助他的心毫无更改,算作痴念也好,执念也罢,终归命运已经把我与他带到了这一步上。可是,我亦想知道,在这其中我能不能比从前更自私一点?能多爱自己一点?能用自己的模样站在他身旁,而不是带着一副可笑的假相。”
翟清渠沉默地看着她,眼底深沉莫测,清冷地问:“你能这么说,看来倒是真的明白那日在桥头,我为何骂你。”
“我明白。”解忧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她当真想了很多,说话便异常流畅,“明明自己不快乐,偏还要做出一副大度贤惠的模样来。就算力量微薄,实在无可争之力,却又为何不能将这些力气与精神往自己身上使。又何苦在那桥头平白丢面子,天下之大,哪里就缺我这么一个施粥娘子了?”
翟清渠哈哈笑了一声,似乎格外高兴,心绪却在那颗九窍玲珑心中百转千回地绕起。他老早便知了赵与卫穆之事,那日其实是抱着安慰的心思去找她的,却见她还能在桥头满脸春风地给人施粥,一时之间无名火便涌了上来。翟清渠生性极淡薄,处事为人又极圆滑,与人罕有冲突。可那日,不知为何竟没压住火气,冲着她发了生平最大的一顿火,之后又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毁了此前与赵匡胤的约定。事情过了几日,他又有些迷惑,既然见不得解忧无事人般高兴,那难道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便会更好?至于后来为什么要毁约,他倒是想得清楚,偏就不愿看见赵匡胤事事如意的样子,能添点堵便要添点,反正又奈何不得他。翟清渠笑了笑,双目微微阖上,声音低喃好听道:“桥头不缺施粥娘子,渭州不缺这个杜解忧,唯独你缺个自己。”他又笑了笑,声音越发清淡,道,“你能想通这一层,我便替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