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这么一间街头寻常可见的药铺与威名震震的都督府相比,咋一听上去似乎荒谬无比,可待解忧细细一想,整颗心便似蒙上了一层薄纱,顷刻之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没有区别。”解忧轻轻地说,她本也是个心窍玲珑的人,想通了这一节,便也明白了他为何生气,“都督府里最重要的、唯一重要的是玄帅。除了他之外,其他人说换也就换了。我自以为如今当着家,是个能话事的掌柜。可其实,新夫人一进门,我便连个跑堂小厮也不如了。”
她在那头自怨自艾,翟清渠也没半句安慰的意思,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拢进了袖中,脸上挂着一缕矜傲与淡薄的神色,继续往她心窝上戳,“我原也懒得说你,可今日看你站在那,忙里忙外、费心费力施粥施恩的模样,心里便觉得来气。且不说这一架铁锅,几颗米粒真能给饥民带去多少恩惠,我只问你,办成这事又有多难?任何一个女人,只要顶着赵夫人的名头,花个三五天、多叫上几个家丁小厮做得便不会比你差。人生惶惶只有数十年,你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努力,看似勤勉实则是荒废时光,偏偏还挂着满脸洋洋得意的模样,如此蒙昧蠢钝,不用问便知是将我从前说的话全然抛之脑后了。”他叹了一口气,又离她凑近了几分,冷冷说道,“我从前见你,觉得你眉目间有不甘之色,是个倔强不愿认命的女子,便有心与你相交,经营之道更是倾囊相授。翟某诚心相待,不求其它,唯愿你能趟出一条光明无悔之路来。如今再见,你目中的色彩还抵不过这身锦衣华丽,那我宁可从未认识你。”
这话说得极重,似乎是她这一辈子里听过最沉重的言语,一字一层,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解忧知他是动了真怒,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法子应对,只好愣愣地站在原地,跟一受训的ʝʂɠ童子一般,不敢哭闹,只能干巴巴地将心底最深的恐惧剖出来说:“师父,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纵是知道,却也不明白除了这些错,自己又还能做些什么?”她咬了咬嘴唇,重得几乎要咬出血痕来,话却说得很轻,“自从到了陇西,我满心里便只剩下了茫然与着急,大事插不上手,可自己能够得着的这千万件小事,便恨不得一桩一件都能做完了去。”
翟清渠哼了一声,道:“还能做什么?那得先问自己你又想得到什么?”
解忧咬住了下唇,嘴角微动,沉默了一刻,蚊吟般说道:“我想帮他,玄帅太难了。”
“帮他?”翟清渠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忽而抿出一丝凉凉的笑意,道,“是想像贺氏夫人那样,豁出自家性命去帮他?还是像城中炙手可热的这卫穆夫人这样,带着厚重的身家财富去帮他?”
解忧听他这么说,猛地抬头去看他,问道:“你也听说了卫穆夫人?”
“这可不算是什么秘密。我在来渭州的路上便听到了不少消息。心里还琢磨了一会,见到他时得先说句恭喜,却没想到先见到了你,那便先跟你说一句别做梦了。”翟清渠生得一幅长长细细的眉眼,平时看着便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讽刺人的时候,眼梢高挑,愈发令人觉得心思深不可测,“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赵夫人。”他偏偏要将最残忍这一句明白无疑地说出口来。
解忧的心一阵抽痛,他说的每句话都如一道冰水浇落在心头,又像是一只又冷又有力的手,硬生生地将她从这两个月中轻暖混沌的梦中拖醒过来,“我知道。”解忧咬着唇,像是想咬着自己心口的裂痕一般,“可我想站在他身旁。”
“那你就更不应该做这个都督夫人的梦。杜解忧,”翟清渠嘴里轻轻念叨她的名字,语气间一扫方才的轻蔑傲慢,郑重其事地说,“你应该成为你自己。只有你自己不是一件附庸时,你的相伴对他来说才有意义。”
冬日浅浅浮光从空中缓缓散落,比之刚才,平增了几分寒意。前头新换的那壶药茶刚刚烧开,扑腾扑腾的水汽撞得茶盖乱响,岁月平安四个字也被这满堂的水雾蒸得微微湿润。自己永远不会是赵夫人,不会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他再喜爱自己也不行,这个道理解忧心里明明知道,却一直有意回避着。只凭着对他的爱慕,发乎本能地将身心全然交了出去,任由自己沉溺在了这份相恋之中,以为他的欢乐喜怒皆可与自己相共。偏忘了,这一切都是都督府里赵都督的,更浑然忘了,自己是谁。
解忧身上微微一颤,她自幼便知道,女子生于世间,最怕的便是爱得忘乎所以。将自己命运全然摆在他人手心时,便是将一身光彩尽数由人,从此莫说富贵与落魄,便是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想到此处,她这这些日子来的惶恐和无措忽地便涌了上来,嘴唇微微抖了抖,带着浓重的哭腔,令翟清渠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杜解忧,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