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也好像垂落在地。
“你才十六,不该葬送在这。”
这句叹息狠狠敲在果儿心上,她不禁咬紧牙关,用力得腮帮子都在发抖,半晌,从唇间挤出一句:“若当真死在这,也是我的命。我认了。”
程荀眼神微动,转头看向她。果儿直挺挺站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强忍着泪意,梗着脖子说出这句“认命”。
比起那个做事八面玲珑、说话巧言令色的大丫鬟果儿,好像直到这一刻,程荀才看清这个少女的模样。
望着她,程荀仿佛忽然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她微微扬起个笑,轻声道:“若活下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什么都行?”果儿愣愣发问。
“什么都行。”她颔首。
话音落,果儿陷入思绪中,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屋外陡然传来脚步声与叩门声,这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果儿姑娘,主子可是起了?”
门外响起赵原低低的问话声,果儿如梦初醒,赶忙走到门前回道:“姑娘已经醒了,方才用了药。”
隔着一扇门,程荀却听出赵原语气中的焦急,赶忙起身穿衣。
身子实在疲软,程荀的动作也有几分滞缓,果儿极有眼色地上来帮忙,又是披衫系带、又是洗漱束发。眨眼的功夫,程荀便装束整齐,除却面色发白、脚步虚软,几乎与平常无异。
打开门,除却彭三,仍在紘城的几个亲卫竟都到齐了,就连被程荀派去在城中查探情况的李显、六子等人都赶了回来。
见她出现,几个亲卫脸上的沉重与紧绷也丝毫不减,程荀当即心下一沉。
“主子,鞑靼后备军抵达,今夜再度攻城,城北形势危急。”李显迅速说道,“北城门,恐怕抗不了多久。”
“紘城不能再待了,主子,我们送您出城。”六子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急切,巴不得此刻就拉上程荀跑。
“是啊主子,快走吧!”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程荀说得心跳猛跳。
她按住疼痛发胀的额角,定了定心神,打断他们的话,厉声呵斥:“都闭嘴!”
廊下霎时一静,程荀看向李显,冷声道:“鞑靼援兵多少,几时攻城,北城门战况如何,一五一十告诉我。”
说罢,她心中挣扎再三,还是看向果儿:“去将我床榻内矮柜里的木盒取出来。”
果儿忙不迭去找东西,李显不敢再耽搁,语速飞快:
“鞑靼攻城两日,死伤本应近半;可一个时辰前,瓦蒙带兵三千人冲到紘城北城门下,兵强马壮,丝毫不见奔波攻城数日的疲乏,应是藏匿在后的援军抵达了。
“鞑靼人攻势猛烈,守城军死伤惨重,援军迟迟未达,颓势已显。依敌我的伤亡与后备情况而言,不出半个时辰,紘城必破。”
紘城必破。
四个字仿佛冰锥,不断钻进耳里,程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主子,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属下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能将您送出城!”
“再晚便来不及了!”
“主子,事不宜迟,快动身吧!”
亲卫们疾言厉色,催促的话语雨点般打到程荀的身上。她嘴唇翕张,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她好想问,她能跑,那紘城百姓呢?
她还想问,城外就是鞑靼天罗地网,他们要怎么送?
数命换一命吗?
李显却读出她的意思,他眼中划过痛色,随即又坚定下来,直直看向程荀:“主子,护您周全,是众亲卫职责所在。”
果儿站在程荀背后,双手紧紧攥着那木盒的四角,不知听了多久。在一片死寂的对峙中,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姑娘,快走吧。”她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盒塞到她手中,恳切道,“您已经为紘城做得足够多了。”
足够多了吗?这便足够了吗?
程荀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盒。
小小一个木盒,里头装着六位亲长的殷切期盼,装着程六出与晏决明经年未变的情意,装着她颠沛流离、苦涩难平的前半生,装着她纠结痛苦、又释然放下的爱与恨。
她轻抚手中木盒,瞬息之间,前尘往事仿若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见那个窝在程十道怀中,抱着《三字经》牙牙学语的幼童;
那个对程六出比着鬼脸,张牙舞爪奔跑在开满春花的田埂上的少女;
那个与妱儿并肩坐在冰凉石阶上,哼着曲儿仰头望月的丫鬟玉竹;
那个被崔夫人疼惜地抱在怀中,听着母亲打趣弟弟的孟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