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晏决明脱力的手却死死拽着她,用力得指节都发白,止住了她的动作。
程荀不解其意,却见他微微合上眼皮,嘴里不断呢喃重复着:“……冷……阿荀怕、怕冷……”
一边说着,他另一只手不断在自己斗篷系带上拉扯,试图解开绳结。他的手早已被冻得青紫僵硬,结了冰的坚硬绳结在其上不断剐蹭,几乎要磨出血痕,他却熟视无睹,只一心执拗地想要将斗篷解下。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泪水夺眶而出。
即便高热到意识不甚清明,他也记得,她从小就怕冷。
他只是怕她冷。
心中那片荒原掀起风暴,她站在其中,摇摇欲坠。
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骤然断裂。她隐忍多时的不甘、不断咬牙咽下的苦痛,而今不断上涌撞击她的胸膛喉咙,顶在牙关,试图冲破那层阻隔。
而她颤抖着将脸埋进他的臂膀中,躲在他怀中,终于声嘶力竭地悲泣出声。
她自问,这短短的一生,俯仰之间,他们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天上诸般神佛,明明满口的慈悲怜悯,为何却不愿放过她和晏决明?
他们所求所念,不过是堂堂正正活下去。
世上多少蝇营狗苟、穷凶极恶之辈,尚能珍馐玉食、苟且偷生;他们清白公明之身,却要被无端污蔑,活活困死此地!
记忆深处,困囿她多年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助纣为虐的权贵、骄奢淫逸的纨绔、阿尊事贵的伥鬼,愚善懦弱的乡民、造作伪善的主子、自轻自贱的奴隶,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她眼前掠过。
他们说。
“都是命啊。”
“只怪他命不好。”
“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么,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
那些欺她辱她恨她之人,又是什么命?
生来一世,谁不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命?谁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为何在他们嘴里,偏偏自己就要乖巧顺服、感恩戴德地接下这条命?
她活不活、如何活,老天说了算么?
若一切真由那虚无缥缈的神灵书写,属于她与晏决明的那一笔,又何故潦草歹毒至此、不公不义至此?
湿冷结冰的层叠厚衣阻绝了她崩溃的鸣泣,只漏出些许呜咽的闷响。晏决明却似有所察,强撑开眼睛,艰难地抬手,放到她的后脑。
昏沉之间,他早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程荀又为何出现在身侧。他只是一如往常般,低声嚅嗫着,轻抚她的乱发。
“阿荀乖、不哭……不哭……哥哥在……”
脑后传来轻柔的力度,晏决明气息奄奄,声音几近于无。程荀侧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只能从喉咙轻微的震颤中,听清他的呢喃。
那震颤,像是情人未尽的呢喃,又像是生命残存的终曲。
程荀力竭地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静静望着晏决明那张披满憔悴风霜、仍不减风流的脸。
良久,她扶住他歪倒的侧脸,侧过脸,干裂渗血的唇轻轻印在他眼角那滴不知何时渗出的泪上。
她想,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身负骂名、满身脏污地死去,不甘心……
不甘心,还未与他剖白那颗真心,就默然无言地死去。
佛说生死流转、六道轮回。可人死如灯灭,若那九泉之下,只剩一片寂灭虚妄,她又该怎么办?
生死轮回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她不敢赌。
她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脸上,风一吹,和那皲裂的口子一道钻心的疼。肌肉被冻得僵直,程荀双手撑住雪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人生短短几十年,谁不是稍纵即逝的一眨眼,她不甘心就此卑躬屈膝地认命。
在外行商那几年,有出言不逊者酒后嘲讽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彼时,程荀不过一笑而过。
因为她向来明白,她是什么命,轮不到一个迂腐自傲者说了算。
而今日,她同样笃定,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她自会算个明白!
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袭来,像是无数幽魂扒在身上,贪婪地啃食她的骨髓血肉。程荀直不起身,半弯着腰大口喘气,试图缓解这蚀骨的疼痛。
绝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探过头来,轻轻舔舐她垂落的手背。程荀渐渐缓过一口气,抱住白马的长颈,抬手在它脸上摩挲。
“好姑娘,坚持下来,再陪我们走一段路,好不好?”
绝影温热的鼻息打在程荀脸上,一双明亮潮湿的大眼睛,静静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