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一天,晏决明都陪在她身旁。
从她第一天跪在墓前,不论春虹如何劝说都不起身后,晏决明便一掀衣袍,在她身边跟着跪下了。
这些天,他从未开口劝过一句,只是沉默无言地跪在她身旁。
他跪得端正,高大的身子像棵缄默的苍松。寒风猎猎时,他会一手抬起斗篷,将那风刀霜剑挡在狐裘之外。
有时天气好,浓雾散去,天上吝啬地降下暖阳,晏决明又会悄悄挪开身体,与她错开,让她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日光之中。
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为她做了。
在这样的时刻,程荀心中总有种复杂的情绪。
若是此生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陪伴她走过漫漫长夜,如果那个人是晏决明的话,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
可下一秒她又忍不住笑自己庸人自扰。
他们早已不是从前四台山上无人在意的两个贫儿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晏决明对她大概、也许、可能有一些超越兄妹之间的关切之情,可婚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自己做主呢?
……况且,晏决明什么都没说呢。
说不定,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每每在此时,她都会望向面前石碑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成亲后,她也会冠上某个男人的姓氏,从此成为“某程氏”吗?
百年之后,她的墓碑上,能够堂堂正正写上“程荀”二字吗?
她的后人见此名字,会笑她僭越无度,还是感念她此生不虚此行?
她侧身看了眼山中浓雾弥散的松林。
白茫茫的云雾飘进她眼里,她看不清去路。
七天道场结束,程荀与晏决明
恭敬地送走辛劳七日的僧人,终于出发往溧安去。
从这里去溧安,需得行一段山路,到附近的渡口,再走一天水路,就能到溧安。
晏决明安排好的船只早早等在渡口。几人下了马车,船队里的脚夫殷勤地为他们拎上行礼。不多时,收起锚,船只悠悠驶出渡口。
程荀站在甲板上,远眺了一眼来时的那座满是松林的山。
这里,离溧安这么近。
近到不过一天的水路,程荀却花了十六年,才找到这里,找到她的生母。
一重重山遮住她的视线,程荀有些落寞地垂下眼。
溧水轻轻托起船只。她望着水面粼粼的波纹,久久无言。
身后传来脚步,晏决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远处。
“阿荀,我已派人守在伯母墓前,洒扫、供奉都不会落下。”
“等何时西北战事了了,我陪你送伯母回去,可好?”
夕照洒在水面上,碎金般的波光映在他湿润的双眼中,像是动人的诗。
“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程荀望着他,郁结于心的哀愁有如雾见朝阳,渐渐散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禁问道。
她看见他笑了一下,眼中似星辰璀璨。
“因为你是阿荀,我是程六出啊。”
程荀嘴唇微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船在溧水上飘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春虹敲响她的舱门,轻声将她叫起。
程荀做了一夜混乱的梦,此时懵懵懂懂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将窗子支起,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沿向外看。
离溧安渡口越来越近,周围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渐渐喧闹起来。
有渔人呼着号子,撑着竹筏,从江中收网。
往来的船只上,有熟识的脚夫隔着半条河高声打着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她熟悉的乡音。
不远处,有两家素有旧怨的船队为谁先进渡口吵了起来,两艘大船堵在前头,吵嚷不停。
渡口上,脚夫装货卸货的吆喝、行商与渡口上的地头蛇好声好气的商量和挑着扁担的小商贩行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喧嚣声直冲天际。
而程荀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
江水还是记忆中熟悉的腥味,山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座山,渡口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个渡口。
这里是溧安,是她长大的地方。
欢喜像是藤蔓,从干涸的心田中抽芽发根,瞬间爬满她整颗心脏。
她四处张望着,脸上忍不住咧开一个笑。
真好,她回溧安了。
她迅速换上衣服,用壶里昨晚剩下的水匆匆洗漱一通,便打开门,难掩喜意地看向门外的春虹。
“收拾东西,准备走吧。”她语气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