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善良的夫人甚至给了她一个新名字,洪芳。
她在孟家待了三年,夫人生下了小主子,而她自己也找到了归宿,嫁给了孟家的小厮王大,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好景不长,泰和二十五年到了,瓦剌人如蝗虫过境,迅速席卷了西北大片的土地。
男主子担心城破,收拾起家中财物,让他们夫妻俩带着刚出月子不久的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小主子,回夫人娘家,南下避难。
离去的前夜,主子卧房的烛火整整亮了一夜,而她看着身侧酣睡的小儿子,久久未闭眼。
南下的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艰难。
出了紘城,聘来的镖师带着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半月不到,他们在一处村落歇脚。
他们找了户人家借住,可一觉醒来,镖师病倒了。高烧几日不退,那镖师竟然就在惊厥中死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入冬以后,这村落就渐渐掀起疫病。
听到消息,她下意识就抱起儿子,将他被风吹得皴裂的脸紧紧按进怀里。
她六神无主地看向夫人,却见她用毯子将孩子的口鼻盖住,眼中是相似的惊惧与恐慌。
不敢再待在此地,他们出钱请人将那镖师埋了,匆匆驾车离开。
可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像是上天某种预兆,人世的残酷,渐次在他们眼前展开。
那年冬天特别冷,越往南走,路边的流民越多。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们不顾男女,衣衫褴褛地挤在一起取暖。
火堆旁,有些身体逐渐僵直冷硬,新来的人便将那尸体拖出去,自己钻进人缝中取暖,独留那句尸体被风雪掩盖。
全程,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一眼。
她和夫人抱着孩子坐在马车里,身子也僵住了。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对死亡的麻木和漠然。
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驱使他们加快步子,日以继夜地赶路,丝毫不敢在路上多待。
可在众多流民之中,他们的存在实在太过格格不入。饥饿和欲望催生了恶意,在不怀好意之人的煽动下,不断有流民追赶、打砸他们的车马。
到最后,流民将他们团团围住,无数双干瘦乌黑的手伸进马车,将他们撕扯下来,瓜分了他们的食物与财产。
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在疯狂的人群中,拼命撑起双臂,护好两个孩子。
狂欢持续了一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
她的丈夫王大望着那连车辕都被人拆走的马车,跪在地上万念俱灰。
而她们两个女人,只是抱着各自哭泣的孩子轻声安抚,反复检查孩子身上可被人抓出了伤口。
粮食没了、钱财没了、连那匹陪他们逃出西北的黑马,也被人牵去换成一锅汤了。
此时的他们,与路边万千流民,终于再无不同。
她看着身边来去的人,相同的散发、相同的脏污、相同的破烂衣服,就连身上的气息都是相同的恶臭。
在那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在这样的世道,所谓主、所谓仆,本就没什么区别。
男主子曾感叹的“人命如草芥”,不外乎如是。
雪飘飘、路遥遥。如今,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夫人的娘家里,尚有一锅热粥等着他们。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夫人病了。
多么荒谬,他们奔逃几月,逃过了战乱、逃过了瘟疫、逃过了激愤的流民,却逃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
那个给她了好听名字、给了她一处安居之所的夫人,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夫人闭眼那夜,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手轻轻碰了碰小主子脖颈上的胎记。
她那张布满病态红晕的脸,浮起了几分笑意。
一如从前在紘城里那般,温柔、美丽。
她在自己的哽咽声中,听见夫人轻如碎雪落地的声音。
“娘亲舍不得你。”
“我思来想去,不如下辈子,娘亲做你的女儿。我早一日投生到你肚子里,咱们便能早一日相见。”
“乖女,别怪娘自私,好不好?”
“到时候,我看见这个胎记,便知道是你了。”
她的话逐渐被北风吹散,再无声息。
夫人死了,他们还要往下走。可他们也不过十几岁,还要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何等艰难。
她的儿子已经两岁,小主子一岁都未满。
她是奴,小主子再小也是主,她总是先将小主子喂饱了,再去抱自家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