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荀和程十道并肩坐在屋檐下,身旁红泥小炉温着茶,白烟袅袅。
程十道拿着一件藕荷色的外袍,仔细缝着上头一道破口子。
程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外袍是她十岁除夕那年,程六出特意去县里成衣店买来送给她的。
当时他说,十岁是大姑娘了,总要穿点漂亮的。
在胡府见惯了锦衣华服,其实这外袍也无甚特别之处,至多不过是颜色鲜亮些。
可那时她收到衣服时,开心得一整夜都没睡好。她先是将衣服叠好,在怀里抱了大半夜;后来担心衣服皱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无比珍爱抚摸了它许久。
回忆起彼时的心情,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垂在一旁的袖口。
程十道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里浮起几分笑意。
他突然问道:“小阿荀,我走了以后,你过得开心吗?”
程荀手一颤,抬眼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好似刚刚不过是问了句天色如何。
她没回答,只是收回手,屈腿抱住膝盖,静静看着屋檐外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
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到潮湿的土地上,红泥小炉里时不时传来木炭裂开的轻响,绣花针抵到顶针上,笃笃作响。
半晌,程荀才打破沉默,语调轻快地回答。
“我过得可开心啦!我刚离开家,原本以为自己没地方住了,结果恰好就遇上了程六出。我俩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要一起建一个新家!”
“我们运气好,这庙里的菩萨娘娘收留了我们。山下的大叔大婶也常来帮忙,没多久我们就将家里布置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我俩就长大啦。”
“程六出在县城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他脑子快,别人堆了一年的烂账,他一天就能理顺。有这个本事,县里好多商户争着抢着要他呢!”
“我呢,就在县里开了家食肆。我的手艺在县里可是一绝。每到饭点,门口就排起长队,时不时还要程六出过来帮我跑堂上菜,店里才忙得过来呢!”
她转头看向程十道,笑嘻嘻道:
“爹爹,我有房子、有铺子、有钱财、有手艺,怎么会不开心呢?”
程十道早已缝好口子,将外袍叠好放到一边。他安静听着程荀的话,闻言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耳朵。
就像儿时那般。
“阿荀,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就算没有房子铺子、钱财手艺,也能过得开心。”
程荀看着他清明得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双眼,脸上的笑渐渐僵了。
她嘴唇轻颤,几乎微不可察地嚅嗫道:“爹爹……”
可程十道依旧没有分毫动摇,那双有些松弛衰老的眼睛仿佛看清了她的灵魂,默不作声地逼她直面现实。
“阿荀,爹!我回来了!”
院门外传来程六出的声音。
程荀没有转头,而是近乎哀求地看着程十道。
终于,程十道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地表达了退让。
程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晚饭时,桌上摆了刘大娘送的鱼糟,三人神态如常地说说笑笑。桌下摆着暖腿的火盆,窗外,飞雪满山。
吃过饭,程荀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那张小床上,迟迟不敢闭眼。
她努力抵抗着困意,盯着窗外的天色。而她清楚地看见,从沉沉夜幕到旭日东升,只用了眨眼的一瞬。
程荀缓缓推开窗。窗外,冰雪消融、霜寒不再,远山翠黛尽入眼底。而那不断涌动的松涛竹浪,迎面送来炎炎热风。
夏天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慌忙打开门,却见程六出身着薄衫、裤腿挽起,手里拿着两顶草帽,兴致勃勃问道:“可要去采莲子?”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拉着她冲出了屋子。
程十道在背后喊:“早点回来!”
程六出头也没回,高声答道:“知道了!”
出门太急,程荀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就踩在温热柔软的草地里。
而程六出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往无前。
跑着跑着,她心头那一点迟疑和踌躇也被风吹散,只觉得身体好似被云托起,正贴着地面低空飞行,脚背轻轻掠过草尖,酥麻痒意让她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在夏风中穿梭,像两个毫无顾忌的野孩子,尖叫大笑、肆意奔跑。
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们才抱着满怀的荷花、莲蓬匆匆撑篙上岸。路上突然下起急雨,他们挤在不算宽大的荷叶下,一路吵吵嚷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