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
承倬甫打开了保险栓,“咔嗒”一声。吴玉山立刻噤声。
“我今天不杀你,”承倬甫继续往前,已经把他逼到了门厅,“但你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这里,听懂了吗?”
他一把把吴玉山推出了家门,吴玉山从台阶上倒下去,痛苦地蜷缩起来,口中呼唤着元纵还姓吴的时候那个乳名。承齐月喘不上气似的抽了一声。承倬甫看着他,枪仍指着,然后他一边落泪,一边笑出了声。
“你好好活着,”他说,“好好替日本人做事吧。”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紧闭了。吴玉山的哭嚎仍旧在门外响,他像疯了一般在门口敲,叫骂着什么,但承倬甫都不理会了。他走回来,脸色白得不正常,扣好了保险栓。承齐月突然走上前,用尽了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五姐!”关洬吓了一跳。承倬甫被姐姐打得似乎站不住,在原地晃了晃。吴玉山还在外面叫骂,承齐月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元纵没死。你再敢胡说,我……”
她似是想抛下一句足够有力的威胁,但是她还有什么能拿来威胁承倬甫呢?于是她也说不下去了,关洬想劝什么,但她甩开了关洬的手,离开了。承倬甫还站在原地,因为生病而过于苍白的脸颊上清晰地浮现出几根指印。
“适南……”他无力地唤他。吴玉山的声音听不到了,外面的人也哭累了,也许是离开了。关洬撑住了他,承倬甫又说了一遍:“元纵没了。”
关洬很想安慰两句,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呢……可是他的喉咙口也堵住了。他的眼泪落下来,这个事实铁一般地横在了他们之间。他想起了霞珠,想起了徐淳一家人。不断有只言片语从南京传出,国际上都在报道和谴责,无数人请关洬也写两篇文章,可他写不出来了。“谴责”太轻了,文字能传达他万分之一的悲痛和愤怒吗?
他抱着承倬甫,又轻,又绝望地承认了:“元纵没了。”
第26章
承元纵的阵亡通知书隔了半年才送到了承家, 送到了关洬手中。在此之前,关洬已经得知了舅舅徐淳全家无幸的消息。比起那封语焉不详,连哪一天、那一场战役里、最后又葬身何处都没有写清楚的阵亡通知书, 徐家的死因为其细节之丰富而惨烈了百倍。徐淳携全家躲到了栖霞山, 他广开家门,收留了数不清的女人和孩子。然后也因此, 被日本人当做了典型处理。作为当地知名的富商,徐家的悲惨遭遇被报纸详尽地报道。他们说日本人当着徐淳的面一遍遍轮| |奸了徐淳的妻女,最后徐淳自己撞上了日本人的刺刀,以求速死。所有的女眷都被剖腹、斩首
,有徐淳的家人, 也有他收留的难民。栖霞山血流成河。
关洬在将近一年之后才得以回了南京一趟, 他的二层小楼已被付之一炬,徐淳家里更是已经被洗劫一空, 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明确得知了外甥的阵亡之后, 承倬甫还是尽他最大的能力在上海坚守了一年。他和木老板招来的人几乎已经全部战死,但番号仍存, 改帅换将,招兵买马,最后已和承倬甫殊无关系。当初的特别行动委员会大部分陆续撤往内地, 直到日本人扶持的汪伪政府掌权。1939年, 承倬甫正式辞去国民政府的一切职务, 几个月之后, 他就因无力承担小公馆的费用而不得不迁出。承齐月被他送去了二姐家里, 他自己则和关洬搬去了鱼龙混杂的公共租界。
一开始, 他们的日子过得竟还算平静。他们租了顶楼一间房,楼下的邻居很多, 对于两个男人像夫妻一样住在一起生活,总是少不了窃窃私语。承倬甫为自己坚持抗日的态度付出了代价,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工作可以做,吴玉山也保证了这一点——他对承倬甫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深恨,但不来踩死他,只是吊着,要明知道他落魄、受苦,心里才能好受一些似的。后来,关洬在当时新成立的《文艺汇》报社找到了一份工作,同时还去一个英国人家里为他们的两个小孩辅导功课,才勉强够了两个人的花销。时间长了,承倬甫就被邻居当成了两人中妻子的角色。承倬甫也不生气,十分虚心地向楼下的阿嫂讨教厨艺。偶尔买到了肉回来,邻居们都会笑着跟他打招呼:“给你们家关教授烧肉吃啊?”他就笑,点点头说是呀。
到第二年,关洬所赚薪水已经完全赶不上通胀下飞涨的物价。他年至不惑,才真正第一次品尝到了为钱发愁是什么滋味。承倬甫倒是比他心态更好些,还开玩笑讲,落魄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开始时常和一些过去的“朋友”走动,木老板,唐律师,甚至是电影明星。并不在乎人家背后怎样说他,每每总能拿回来一些钱,但也终归是杯水车薪。物价涨得太快,已到了时时吃不上饭的地步,关洬的胃不好,一饿又要发病。承倬甫自己能不吃就不吃,什么都想着留给他。关洬回来一看,知道他没吃,自己也不肯吃。就这么让来让去,一碗粥放到馊,竟然没人吃。两人又不舍得浪费,吃下去,再一道腹泻得一塌糊涂。最后都没什么力气了,躺在床上相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