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但关洬好像能听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抬起头看着承倬甫, 眼底一片血红。
“如果你有那么多不得已, 为什么还一次次来见我?”关洬的语气有些尖刻,“给我送饺子, 送书,还告诉典狱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承副部长,你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了?”
承倬甫的身体放松下来一点, 关洬看见他靠到了墙上, 双手抱胸。但他没有说话。
王元良的事情处理得很干净, 二姐夫自然是很不满意, 《穆桂英挂帅》还没拍完, 穆桂英不见了。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干的好事, 但他没有证据。承倬甫一问三不知,显得比他还要着急。那个浙江老板倒是没找承倬甫的麻烦, 王元良自以为攀上了更高的枝儿,近来对他没什么好眼色。他卷进了什么事情里面,浙江老板心里大概也是有个数的。最后找上承倬甫的是一个戴着硬顶圆帽的陌生人,看起来非常普通,眉间距有点宽,到后半段有些过浓,往下撇,眉峰却特别平直,看起来好像是把眼睛框出来的两个直角符。木老板介绍,这是当年在股票交易所里认识的沈先生。承倬甫跟他握了握手,感觉到他掌心意味深长的力道。
沈先生邀请他沿着黄浦江散散步,承倬甫拒绝了。他怀疑自己也会被丢下黄浦江,去给王元良偿命。沈先生只是笑笑,没有强求,承倬甫回到家的时候一身冷汗。第二次邀约他无法拒绝了,因为那句话是他的外甥元纵递给他的,有个人去学校里找了他,请他舅舅出来喝杯咖啡。承倬甫去了,果然是沈先生在等他,笑得非常儒雅,问起“王老板在哪里”的时候,闲逸得好像只是问承倬甫天气怎么样。
承倬甫没有浪费任何心思撒谎:“黄浦江底下。”
沈先生看着他,神情没有意外。如果承倬甫没有猜错,木老板应该已经告诉他了。
“我能知道,王老板是哪里得罪了承副部长吗?”
承倬甫尽量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私人原因。”
“哦,私人原因。”沈先生没什么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非常认真地看着指间夹着的那块方糖,看起来好像对它的兴趣比对承倬甫的私人原因的兴趣还要大。然后他轻轻松手,方糖跌落进热咖啡里,溶得粉身碎骨,“和江宁监狱里那一位有关的私人原因吗?”
承倬甫克制住自己站起来就跑的冲动,铁着脸,没有说话。沈先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
“承副部长不要紧张。”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咖啡,“人都是有感情的。为朋友做点事,不是什么罪。”
承倬甫微微垂眼,审慎地继续保持沉默。
“承副部长参过军吗?”
一个虚情假意的问题。承倬甫知道他们一定早把他的前世今生都掌握得彻底。于是他低着头,干巴巴地回应:“没有。”
“哦。”沈先生点点头,“一直是文职。”
“闲人一个。”
“妄自菲薄了。”沈先生笑起来。
接下来的话都是闲扯,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点。沈先生提到了最近上映的电影,说他也是个电影迷。还提到了木老板养在家里那位电影女明星。大概是为了警告他他们对于他和木老板是怎么勾搭到一起去的了如指掌?承倬甫始终一头雾水。他还提到了承倬甫和一些官员的交情,有南京的,也有在上海的。他们都多多少少跟承倬甫有些来往,承倬甫知道他们背过身去会管他叫“内务府总管”,笑他父亲曾经是满人的奴才,也笑他如今这拉|皮|条似的勾当。但这同样意味着承倬甫知道很多事。他说自己是个闲人,不假。但他是一个能听到无数耳语的闲人。
最后沈先生说完了,他笑着跟承倬甫握了握手,让他继续享用一口没动过的咖啡,他们下次会再见的。然后他自己戴上礼帽离开了。
在他们所有的对话中,“江宁监狱里那一位”只出现了一次,“人总是有感情的”,似乎是一种宽容的开脱。承倬甫坐在那里,就着已经凉透的咖啡一字一句地重新想过这位沈先生说过的所有话。为什么一直在说那些官员?他们甚至不是跟承倬甫最亲密的那些——沈先生提到的这几位,都是最早提出跟日本人合作,或者就是后来积极地拥护汪院长的政策,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直接负责跟租界的日本人来往的。承倬甫能不跟他们打交道就免于跟他们打交道,在他面前提这些人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还提到了好几句木老板,沈先生讲了一句,“木老板也不喜欢日本人,只是碍于局势罢了。”
承倬甫不能确定这算是警告还是招安,但他隐隐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阴云。比起小小一个中央大学的教授,当然还是这些亲日的官员,甚至是汪院长本人,更让沈先生背后的那位感到头痛。从九·一八以来,他们二位轮流被对方逼得下野,如今携手,一位对付日本人,另一位继续“剿匪”,看似合作无间,其实背后咬牙切齿。所以沈先生他们准备放过关洬,来获得承倬甫为他们工作?但承倬甫实在没有从沈先生的话里听出这层意思,也许这只是一次试探,也许,承倬甫还要等下一次跟沈先生的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