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承倬甫仍旧跟着他来,老姑婆们还是唱同一个调子。
“骷髅儿,叹你。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同卧同坐同欢会,不知明年又少谁。骷髅儿,争名夺利是愚痴,无常生死化作灰。今朝和你同欢乐,不知明年又少谁……”
承倬甫静静地听。听得多了,原本陌生的吴语念白也渐渐有了意义。听到“争名夺利是愚痴,无常生死化作灰”一句,只觉得心头被重重一击。那些老姑婆们却无知无觉,仍旧用极平的语调一遍一遍重复。然而那语调越是平,越是有种生死一同的超然,承倬甫听着听着,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关洬告诉他,那是前明万历年流传下来的《骷髅叹》,老姑婆们世世代代地传唱,也不知道是谁所作,但他觉得根源可能要追溯到《庄子》中与百岁骷髅辩经那一篇。
“生死是哲学的大问题,中国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们沿着河慢慢地走回家,关洬不紧不慢地跟他讲起自己想做的事,“……庄子和苏格拉底是同时代的人,这到底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必然,我不知道……我一直想将中西方的哲学做个比较,写个简纲出来。”
承倬甫并不搭话,只是静静地听。关洬又十分怅然地叹气:“唉,刚起了个头,如今又要备课教书。空有雄心,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动笔了。”
承倬甫仍是低着头,突然问他:“若是你留在普林斯顿,是不是能专心做学问?”
“在普林斯顿也要带学生的。”关洬笑笑,“再说了,我想做中西方对比研究,学了西方的东西,总要回来再研究研究中国的。”
承倬甫停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还没说什么,语气先软下来:“适南,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别生气。”
“你说的话我多半不爱听,早习惯了。”
承倬甫:“……”
关洬便笑,点点头:“你说就是。”
“哲学……”承倬甫掂量着自己的用词,“毕竟是无用之学。”
他停下来,及时地打量关洬的神色。但他果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承倬甫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吗?若真是无用,你方才怎么哭了?”
承倬甫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又道:“那只是我个人……我说的是当今中国!中国需要的是实用之学。物理,化学,工程,商学,法律……该教学生的是这些。”
“你说的这些,中央大学都教啊。”关洬笑了,“咱们清华、北大,不也一直在教吗?”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哲学是关于人思辨之能,求真之道的学问。中国积弱至此,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会工程和商业的人才,是苦于民智不能开。咱们上学的时候读书,看见老百姓蘸人血馒头治痨病都气得肺疼。可是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变化吗?——退一万步,咱们往前倒倒,从你我父辈办洋务推立宪开始,不都说明了中国最大的问题,不在你说的那些实用之学,而在我这无用之学里吗?”
“你这都是文人之见!”
“我本来就是文人。”
承倬甫反而还跟他生上气了,摇摇头,直叹气:“文人空谈,要误国的!”
关洬抬头看着他,只是笑。暮色已至,空余两人的剪影,其实看不清楚彼此的神色。承倬甫再开口,听起来又气消了:“你又笑什么?”
“欣慰。”
“嗯?”
“没想到敬棠还存了一点为国为民之心。”关洬顿了顿,“我以为……”
承倬甫笑了:“你以为我脑满肠肥,只晓得自己往上爬。是不是?”
“兄已衣带渐宽至此,何来脑满肠肥啊?”关洬跟他调笑了一句,说完,又自己收敛了笑意,轻叹了一声,“既有为国为民之心尚存,又何必为虎作伥这么多年。”
他声音虽请,话却说得重。两人都停下来,关洬在暮色里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神色,承倬甫答不出话,只是转过头,强迫自己凝视已经快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落日,直看到眼睛酸涩,强忍着不肯落泪下来。
“身不由己。”他最后只吐出来这四个字。
关洬愣了愣,半晌,叫了他一声:“六哥,你看。”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又叫了一声六哥。承倬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脚下分出岔路。江南多水路,百姓引水入渠,浇灌良田,地上阡陌纵横,条条都是看不清前面的小路。
“路都是要自己选的。”关洬说,“你说哲学空而无用,可是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正是哲学的问题。这么说起来,你不也是每天都在想哲学的问题?”
承倬甫长久地沉默下来,好像真的在想他何去何从的问题。关洬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话到这个份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便继续往前走了两步,但承倬甫没有跟上来。关洬转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在暮色里薄得像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