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关洬举杯,已经一饮而尽,笑容黯然却又释怀。关洬慢了半拍,便来不及说什么,许多话都噎在喉咙口,也说不出来,只好也仰脖,一饮而尽。
“这次南下,就你一个人?”
承倬甫闻言便笑:“你是知道的,我那一大家子,不好挪啊。”
关洬了然地点头:“是……那家里人都好?”
“都好。”承倬甫说,“张大帅在东北一出事,北京就没打得起来。他们直接进城,也没人拦着。反正咱们四九城里的老百姓改朝换代都见几回了,慌不着……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元纵的学校都没放假。”
关洬给他倒酒的手微微一抖:“元纵?”
承家的族谱,倬字一辈下面就是元。当年关洬替他安顿一家老小,见过承倬甫唯一的那个堂侄儿,因为父母早逝,也依附在叔公家里养着。但是他记得那孩子不叫元纵。
承倬甫解释:“五姐的儿子。”
关洬“哦”了一声。那就是吴玉山的儿子,想必是当初为了跟吴家撇清关系,干脆改了承家的名字。
“那孩子今年也该……”关洬在心里算了算。
“七岁了。”
“真快。”
承倬甫亦是感慨地笑笑,一面伸筷子去拌醋汁。头垂着,半晌,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你呢?孩子多大了?”
关洬发出一个又像是嗤笑又像是斥他荒谬的声音,没答,就摇摇头。承倬甫就像所有长久未联络的旧友那样疑惑起来:“你和弟妹都成亲这么些年了,怎么还……”
关洬不耐烦地把一块糟鹅扔进他碗里:“一开口就问孩子,这么喜欢,做什么去抢姐姐的儿子不自己不生一个?”
“怎么叫‘抢’,那是我亲外甥……”承倬甫笑起来,“适南你不讲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关洬把话头撇开,“我娘都没催,你催什么?”
承倬甫让他顶得颇为委屈:“我不是催你……”
话未说完又被关洬打断:“那你成亲没有?”
承倬甫就又低头去搅那碟醋,也不知道醋哪里招惹了他。半晌,耸了耸肩,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答应’。”
关洬感觉心里那把火又烧起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去抓酒杯,连个敬一杯的话头都没工夫找,赶紧一口浇下去,全然忘了酒助火势,直煎得他心肺都成了焦炭一把,呼吸间全是一碰就碎的往事尘埃。
“那聊什么家长里短。”关洬没好气地硬挤出来一句,“敬棠,俗了。”
承倬甫跟着陪了一杯,倒是也坦然:“聊官场上的事,我怕你扭头就走。”
这倒是不假。关洬的唇角轻轻一勾,这样的承倬甫他觉得有些熟悉了,初见面的生涩与那些微妙的尴尬慢慢地溶在了酒里,终于不见了。
“那你眼下作何打算?”
承倬甫抬头看着他,神情落拓地一笑,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掏出一根烟来。但刚要点上,关洬已经伸手过来抢了他的火柴。
“做什么?”
“政府禁烟,你不知道?”
“禁的是大烟。”
“纸烟也算!”
“嗐,说了多少年了。”承倬甫不以为然,“禁得了吗?”
“这回要立法了。”
承倬甫唇边还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他,好像在估计他话里的真假。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烟拿下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了烟盒。
“那我得省着点儿。”承倬甫说,“以后不好买了。”
关洬让他活活气笑了。承倬甫还保持着那个微微后仰,准备抽烟的姿势,看着他笑。关洬也跟他对视,手里仍旧攥着从他手里抢来的火柴盒,盒子上印了青翠竹枝,画技低劣,颜色暗沉。承倬甫一副“你高兴就好”的表情。
末了,还是关洬开了口:“于伯焘那边,我可以说两句话。”
然而承倬甫只是摇了摇头:“不必。”
“你有别的门路?”
承倬甫还是摇头:“适南,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关洬想问那是为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问。他攥紧火柴盒,竹枝变了形,像被风吹过,簌簌而动,拂过他的掌心,如同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的唇。
“我吃饱了。”承倬甫说,“可以回去了吗?”
关洬本以为耽搁到这个时候,应该没船回去了。没想到刚到河边码头,就看见相熟的面孔。原来陆归昀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晓得要没船,特意让佃农撑着船来城里等,果然接上了关洬二人。那佃农操一口苏白,同关洬说了几句,承倬甫是一个词儿也没听懂,只能云里雾里地跟着关洬上船。
“客人第一次来?”佃农问承倬甫,但答的那个却是关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