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是连名带姓叫了一声风逐雪。
这人等了有些时候,他等待的姿势,佝偻下去的腰,像他十年前已经坐在若水山下等待。
他头发花白,苍白瘦削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色,整个人的轮廓就是他的骨架,衣着却很光鲜,紫色绸衣蛟纹袍,没多少人敢穿。
阿飞下山那么多回却没见过他。
老人眯起眼,步步逼近,边打量边说:“我刚才看见你还以为看错了。”
逐雪看也没看他,径直往前走。
“你怎么不老?要是你老死了,我也不用听他的遗言,这么大年纪还要来杀你!”
逐雪转头看他一阵,“你是来寻仇的?我杀了你爹还是你儿子?”
“你杀了我全家!十二年前,阳平山庄,华氏一族上下五十多人脑袋都被你砍干净了,你不会忘了吧?”
逐雪点点头,神色平静,“是忘了。”
“风逐雪你个狗娘养的...”老人浑然不惧,还要开口再骂,突然注意到他身后的年轻人背着断水。
从前就算风逐雪杀人,也不是每一回都带着这把刀。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值得风逐雪出断水才能完成的?
老人嗫嚅半晌,还是没伸出拦下他们的手。他等了一会儿,悄悄跟在二人后头。
只可惜没跟多久,阿飞还在想如何甩开他,后面陡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就没声了。他没看见师父出手,心里却稍稍放松。
“喂,年轻人!”
阿飞回过头,听见老人叫住他,歪眉斜眼,“眼前这个人真是你师父?他这个人阴暗得很,身形不正,我看你还年轻,可别误入歧途!”
阿飞不理睬他,跟上逐雪的步子,“师父,他是你的仇人?”
逐雪神色漠然,一点也不在意,“不知道。”
逐雪仇人多,杀的人更多,挨个数十天十夜都说不完,他也从来不记仇人名字。
阿飞不再问了。
逐雪十年没下山,阿飞本以为要带路,一路上却是他始终跟着逐雪的步子往前走。
逐雪进开封城,先去了江海一客。
十年了,他终于又来到了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连房屋格局都没变,抬头匾额是“好好做人”,脚下地毯是“小心狗粪”。
明面上这里只烧四样菜:鸡蛋炖蘑菇,小鸡炖金针菇,大鸡炖白玉菇,老鸡炖猴头菇
其实做的买卖还是老四样:杀人,越货,谋财,害命
杀人和害命是不同的生意。杀人杀的都是小人物,害命害的是大角色。
买卖原则很简单,一分钱一分货。
堂倌笑眯眯地迎过来,“客人想要什么?”
逐雪落座,“我找裴姑娘。”
裴曼卿此刻正在楼上,倚着楼梯拐角,居高临下地问,“有什么事?”
逐雪微微颔首:“十年前,我在江海一客付了钱,请你们帮我照顾一个人。约定十年后的今天来取,如果你们给不了我活人,我会杀了你,再烧了这座楼。”
意外的是,逐雪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平缓,面容温和,根本不像要杀人的模样。
裴曼卿忽然笑了,笑得双眼细细眯起,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能逗得她如此开怀。
在场的所有人停下筷子,都看向了他们。
“好。”她手撑着下巴,香腕赛雪,“那就请你身后那位年轻人跟我来一趟吧。”
阿飞看向逐雪。
逐雪也看着他:“你带着我的刀,跟她走。”
“去接人?”
“去试刀。用你所有学过的招式去对付那个人。”
阿飞眼睛一亮,握紧了刀把。
阿飞抱拳立下豪言,“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去吧。”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这个年纪可笑的天真幼稚。
阿飞跟在裴曼卿身后,怀着希望,回头看了一眼逐雪。
酒楼喧闹声散尽,逐雪那张冷峻的脸忽然就看不见了。
逐雪没有在看他,反而在看窗外的雨。
他眼里有一种神色,让阿飞想到十年前他被逐雪买下来的那个傍晚,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压在石头上无助地流泪,空中扑下簌簌的雨丝。
阿飞有些微不可见的失望,转过头,身影渐渐消失在沙沙的雨声中。
静如死寂的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和女子踩着水塘一步一落的脚步声。
在堂内吃各种鸡肉炖蘑菇的人们各说各话,透明的雨幕隔开了两个世界。
山庄远在青山外。
阿飞跟着裴曼卿一路离开开封,绕出城郊,爬过山坡,拨开杂草,来到一处枯败的山涧,环顾四周,鸟尽泉绝,无一人往来行迹,阿飞见此景象微微犹豫了一下,停在远处忍不住开口:“裴姑娘,我师父为何叫你带我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