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与江湖渐渐都平定下来时,已是恕襄二年的夏。
普陀山庄内,普罗亭中,有四人正坐谈。
白衣男子看了看远处,绵延的山后隐约露出些阴郁,“快下雨了。”
布衣男子应声抬头,却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虽然看不出要下雨,但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提及近来江湖中炙手可热的话题,“听说那个贴状纸的红衣男子还是江湖中人,抓住了吗?”
白衣男子摇摇头,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朝廷汲汲,江湖动荡,民怨沸腾,他们没法大张旗鼓地抓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抓人,此事涉及朝廷秘辛,就算抓到了人,也只会是就地正法,半点消息也不会透出。”
话末,他睁着一双细长眼,转而问北堂子,“那人既已死,你还不出仕吗?”
北堂子给旁边一直未言语的人斟茶,“如今也很好。”
白衣男子收起折扇,敲了几下手心,颇为感叹,“北堂家如今还能有你这样有志气的,很不易了。”
北堂子没有回话。
杯中茶七分即停,那人向北堂子道了声谢,细长的手指捻起青釉的杯身,不长的时间,他已经饮了好几杯茶。
白衣心中有数,只是抿唇笑笑,布衣却口无遮拦,对那人道:“你再多喝,马上就要跑茅房了。”
那男子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抿唇笑了一下,梨涡浅浅。
再回到此处,恍如隔世。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
掉落的碎石不足以砸死他,可丹火的烟却呛得他几乎要窒息,他脑中再度想起了沈韵节的话:
“他人恨我,我只会觉得他们可怜。我既然俯仰无愧,那便不是我亏欠了他们,道义使然,又如何要来恨我?他们连天地连道义都不敢恨,却迁怒于我,那可不就是让人可怜?”
这句话最后并没有被用于开导指定的那人,却多次唤醒过快要溺死在梦中的他。
他想,或许这句话本就是想要赠与自己的。
只是用了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一片混沌中,他感到有股力将自己向上托举,习惯了以常人模样生活的他挣扎着睁开眼。
在预料到的漆黑一片中,他竟然看到有什么在他眼前化成实体,那是一个背影,他小时候觉得最为高大的背影。
“师父送你最后一程。”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他眼前高大的背影,灰烬簌簌落下,他听见耳边有骨骼断裂的声音,眼前的人霎时就落成了一堆灰。
眼前又成了一片漆黑。
“摩多心经,护住心脉。
贸然动用,心脉俱毁。”
他呼吸到了空气,深夜里潮湿却清新的空气。
他活了。
活了。
时间过去了三年,他鼻尖轻微耸动,空气中萦绕着荷花清淡的香。
他听见白衣男子难得的打趣,“待会儿他来了,你不在,可不就错过了。”
听到这话,他抿唇一笑,敛下眉目,手指不疾不徐地敲击着杯身,只是那略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他的紧张。
“那我就待会儿再喝。”
六月的雨来的突然。
卢照水到普陀山庄时,头上还戴着个斗笠。
他瞧见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
当年的小童已然长成少年。
“小孩,找一下你们北堂庄主。”
那少年回头望他一眼。
只见此人虽戴着斗笠,斗笠上却是一点雨水也无。
少年便知道眼前这位蓝衣公子不是寻常人。
在雨中,他又仔细辨认此人的面容。
这次,他不用看眼下痣就立马知道了:
“姣花照水卢照水。”
“啊呀!卢大侠来了!”他正往庄中去时,却不慎撞上了撑着伞出来的九公子。
九公子扶住撞在他身上的少年,少年摸着被撞疼的脑袋抬头,却见九公子正看着远处,与那人对视。
三年不见,卢照水没怎么变,阿九变化倒是挺大,个子已经和卢照水差不多,人也稳当了不少,只有眉眼间还存着些可爱的稚气。
正当卢照水要感叹光阴飞逝,日月如梭时,阿九小跑上前迎他,咧嘴笑着,一下子又没了大人样,让人想到那年的黄衫小少年。
“你终于舍得来了!”
卢照水也被他的笑容感染,露出笑来,他稀奇道:“笑的这么开心,你要娶媳妇了不成?”
阿九不回答,只意味深长地笑着,心道,可不是我要娶媳妇了。
人已经到廊下,他还急急地推着人向前走,口中只说有惊喜。
卢照水被阿九推到园中,远远却看见廊下的沈韵节起身离开,接着是凌清秋,最后北堂子也站了起来,卢照水回头,错过了普罗亭中的一瞬,他眉毛高高扬起,玩笑道:“诶,阿九,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来就都走了?!可别耍我,我可是听说沈医师他们来了才特地从红袖招赶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