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指定的那人,虽是门下官员,却完全不在众人料想之内。
只见门下队伍的尾部,施施然走出一名官员,行礼道:“臣在。”
“陛下!”站在前头的门下官员立刻扬声:“此举不妥!”
昭昧听着话听得耳朵起茧,现下再听,竟觉得有趣,问:“哪里不妥?”
门下官员道:“修史当取德高望重、博闻多识者,可这、这崔主事以科举入仕不足一年,又年纪轻轻,全然不晓前朝旧事,怎能监修前朝史书!”
“哦。”昭昧道:“那敢问卿,有何寿齿四百年的博闻多识者推荐啊?”
那官员已经做好推荐的准备,闻言正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噎得一声不吭。
昭昧轻笑:“看来是没有了。既然找不到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那么,五十岁的和二十岁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谁都不曾亲眼见到周朝开国。”
门下官员仍坚持到:“修史书以为后世之鉴,而崔主事本在闺阁当中,常年不见外事,眼界所限,怎能如实纪闻,所撰之史,又怎能流传后世——”
昭昧摆手:“只她一人又修不成史,不是还有你们吗?”
“可决定权却在她——”
“够了。”昭昧一言打断。她坐直了身体,扫视全场,问:“你们都有意见?”
那眼神一瞥,所有人脑中都浮现出何廊中死时的场面,顿时脖子发冷,身体一抖,纷纷低头,再没人吭声。
“既然众卿都没有意见,那便由崔主事主持此事,选拔有识之士参与,门下省全力配合,弘文馆开放一应典籍以供参阅。”昭昧一锤定音。
自从杀了何廊中,无论是否阳奉阴违,至少朝堂上,再没人敢顽固地和她呛声,昭昧终于感受到支配权力的痛快,见此事落定,再无人反驳,便接着说起了下一件事。
“另外,”昭昧道:“自今日起,朕欲向天下征书,不拘类别、不拘版本,凡献书多者,按量分级,以定奖励。”
这是宣告,而非商议。
撂下此话,不顾众人如何反应,昭昧就宣布退朝。
她一路返回辉光殿,不多时,李素节便来到,开门见山地问:“你要编书?”
“是。”昭昧点头。
李素节道:“其实有些早了。”
编书的背后是鲜明的政治立场。受前代焚书坑儒的负面影响,自那之后,历朝为统一思想,不再明目张胆地毁坏存世书籍,他们选择了更迂回而可接受的方式,即编书。
无论是丛书还是类书,想要编书,首先便要征书,举全国之力,将世间所有藏书都汇聚宫廷,如此,该留的、该毁的,便经此得到确定。
所谓明面上的有征有还,实则建立在无人敢真正向皇帝讨要书籍的绝对权威之上,那些不该留的书便莫名消失,不该出现的语句便再无痕迹,倘若民间没有旁的遗存,它们都要就此消失在历史当中。
故而,编书于众多文士而言,无异于文化浩劫,但于一朝政权而言,却是维持稳定所必要的一次清洗。
正因如此,凡一朝建立,待格局稳定,总要下旨修书。
大昭也要走这一步,甚至,她们要走得更深更远。可现在的确不是好的时机。她们仍面临千头万绪,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政策尚未稳定,未必能为编书提供十几乃至几十年的稳定环境。
昭昧亦深知这一点,说:“现在只是征书而已,等书籍征收结束,恐怕也要到几年之后了。”
李素节恍然:“这莫不是你给那些男性文书们找的工作?”
“是啊。”昭昧促狭道:“要他们去整理典籍不是正好,整理完了,还可以让他们抄。”
“的确是份好差事。”李素节忍俊不禁,又想起旁的事情,道:“崔主事只是从八品官员,你却要她统筹整个修史的工作,只怕阻碍重重。”
“她的靠山是我。”昭昧道:“如果她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那武姨的事情呢。”李素节道。
昭昧微怔。
李素节道:“再往前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周末帝的事情,我们都曾经历,也知道依靠起居注来修史,怕是与事实相去万里。”
她没有明说,可意思却暗含其中,问:“你要如何书写那段历史?”
第131章
那段历史, 是武缉熙如何被一点点抹掉的历史,就像江流水的母亲从一名将军成为一名妻子和母亲,就此覆盖掉他们想要隐藏的一切。如当初李益做的那样, 他将一名宰相变成一个妻子,自天下人口中强行抹掉她的名字。倘若不是大周一朝倾覆,不是钟凭栏竭力流传, 不是昭昧最终成为帝王,或许那段历史就要像过往的许许多多历史那样, 被那些男性帝王将相的传记挤到角落,到消失不见,再到宣称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