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如此轻信皇室中人,亦如此相信手足姊妹情分。
燕光识一时被这份天真噎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生在王侯之家,他早见过太多手足相残乃至踩踏着至亲尸首上位的事。
兰漪郡主敢冒诛九族之险来为自己博一份荣华,其心境怎能与十余岁时相拟?
但他说多了,便也成了一种唐突。
“薛娘子,我知晓你与胞妹情深,只是……光隐寺绝非好去处,舍寂方丈亦非能托付之人。”
“东家,我可还有人可托付吗?”
待燕光识话音刚落,薛泫盈便极快地接了一句,教燕光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京郊别院如何不能长住?
薛泫盈像是读懂他所想的一般:“东家是已有婚约之身,若是我早些知晓,是万不会说下那些轻怠之言的;何况今日,我已知晓东家将与胞妹结好,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择东家长栖。”
她笑了一笑,略显勉强:“想来实则亦不算托付,如今既有了铺面,想来往后便也能有了营生,便是养活自己,俭省些总算够了。往后,东家若是想再尝酒,某定是时时等着您的。”
燕光识凝着她,一时竟不知再说些什么。
她压根儿没曾给他驳的余地。
两人沉默之际,悟禅压着轻步过来:“薛娘子,方丈为您套了马车,令小僧携您先去安置一二。”
薛泫盈回首一看,悟禅正乖顺地立在一侧,静候着。
她了然,同燕光识再施一礼,遂拧身而去。
悟禅待薛泫盈行远,方才再度望向燕光识:“燕侯,方丈请您叙话。”
燕光识眼皮微动,并未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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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宾客散尽,方才燕国公极虔诚地询他燕族诸事,应无相垂首尝酒,假意为他卜算一卦。
他解卦:“待兰漪郡主同燕侯婚成,万事可解,燕族高飞。”
燕国公大醉一场,得意至极。
随后,便只剩应无相一人独坐于席间,烛火半明半灭,衬得他轮廓幽暗,孤影斜长。
他了然于心。
今日猎场,谁是猎物,谁乃猎手,他自觉知晓七分。
薛泫盈的底细他早已清楚,自九月时她奉酒予他时,他便打听得仔仔细细。
那两张相仿的面容对目而看时,他竟也有半分的恍惚。
只片刻,那份恍惚倏然间变为杀意。
薛玉轻不能留。
有她在,他的盈娘便一日不能全然保身。
可冥冥之中,他察觉出几分疑点,却如何也捉摸不透。
为何豫王同兰漪郡主相熟至此?
为何薛玉轻能蒙混过敦王乃至世间众人?
他的思绪被燕光识打断。
“舍寂方丈独饮冷酒,颇有兴致。”
应无相掌握杯盅,淡然道:“僧本想着,燕侯不至于愚蠢至极。”
燕光识一愣,似是对他这一句话显得有些猝不及防。
“若没有雷霆手腕,不曾有十成的把握,便莫要贪婪所喜之物——比懦弱更为懦弱的,是不能拿捏于掌中。”
应无相坐在昏光中,与他相视。
四目相对之际,厅中烛火也晃身一跳,隐隐要灭,又再度高燃。
风起窗外,呼啸不止。
燕光识冷笑道:“看来方丈十分有应对之策。”
“帝京是一潭浑水,更是一桌赌徒,燕侯未曾揽得所有胜算,怎么敢将至宝擅带入场,遭人觊觎?还是说,燕侯是想让她成为你手中的筹码么?”应无相漠声。
燕光识凝着坐在烛火下的僧人,他分明一袭袈裟如此鲜明,却又如同未曾坐立于世间过一般缥缈虚无。
他哂笑:“舍寂方丈若是真以为能护薛娘子周全,又怎会将她一人舍在岐州,使她险些遭贼人相害?”
应无相掌中的酒樽遽然一紧,他觑向燕光识,两目幽沉:“燕侯,你可知为何我动不得你么?”
“一是时局所致,二是盈娘此事尚有蹊跷。”他垂目,“我在岐州布下耳目护她周全,但那日耳目俱损,此后得报燕侯相救一事。”
“不过僧心中明了,此事同燕侯无关,燕侯之秉性僧知晓七八分,不至如此。”
应无相望着樽中酒液,杯酒映烛色,他的视野亦随之浮跃。
盈娘那张笑靥亦浮在眼前。
此后,他自会用这条贱命来为他的盈娘增色,一偿他岐州之失。
他要步到高位最极之处,将他的盈娘一并托举而上,令世人仰看他的莲如何高绽。
应无相将此杯饮尽,心中陡然跃动着从未有过的欲/火,夹杂着腥臭的权势、混杂的凡俗、肮脏的尊卑秩序,这世间他压根儿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