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薛泫盈上一世死后亲眼所见,她也难能料到,这个素日闷声不响、独来独往的刽子手应郎,往后竟成了阖朝口中的“黑衣宰相”、“妖僧孤臣”。
应无相守着一身的刽子手技艺,却转而剃度出家、拜入南碑教下,通习卜卦、咒术,悟性极高,此后更成为朝廷谋士。
更为玄的是,彼时当朝皇太子身患重症,而应无相便是此人唯一的药引。传闻,应无相于宫中时,皇太子便安康无虞;若是应无相离宫,皇太子便出血不止、难能自愈。
因此,太后与皇帝愈发宠信应无相,称‘无相乃神明加体’,此后更是准允他出入内宫,封其为太子太师。
太子登基后,应无相的权势愈发滔天,彻底了把握了王朝的命脉。不仅任意罢免朝官,更是手段狠厉无比。
应无相掘了旧日敌党豫王的坟,敲碎了豫王的牙齿,攫取其口中所含的夜明珠;更是将其尸体倒挂,沥净其体内水银;割下其头颅,将之打磨为圆骨,随后用作酒器。
更甚的是,应无相虽是僧人,却极喜用人骨作为念珠。
据其称,用人骨所制的念珠更为虔诚,能通生死两路。此话一出,民间众说纷纭,不敢驳其半个字,文人也只敢私下以“人人得而诛之”、“郦朝祸水”来形容这位妖僧。
数载后,如众生所愿,应无相暴毙于梦中,被婢女发现时七窍流血。
陛下悲痛欲绝,令皇子亲自扶棺。
一代妖僧应无相,无论来时还是去时,皆是活在传闻之中。
在他死后,世人半喜半悲,却纷纷争抢应无相死后焚尸的余烬,将其奉为圣物。
想到这儿,薛泫盈浑身泛起了哆嗦,她怯怯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应家院落。
要她去央求应无相,她怎么敢?
尤其是她通晓其诡秘跌宕的一生后,深知此人是个玉面阎罗,阴沉如病狮、狠辣如毒蟒般的人物,往后更是只手便可搅动风云。
但上一世,薛泫盈死就死在这儿,所以她深知自己不得不去——
上一世,她的夫婿李昌松在行刑的前一夜,坐在灯下对薛泫盈说道:“盈娘,你夫君我虽没让你度过什么富贵日子,可我爹经此一遭,你我总要让他去的痛快点儿,你说是不是?”
薛泫盈只当李昌松是要从她手中取些钱财,去贿赂那位掌刑的近邻。
可她手头的银钱,皆被李昌松拿去挥霍一空了,哪还有什么富余?
薛泫盈低着头,便没有应声。
谁知,李昌松的下一句竟是:“那应无相是个见过钱跟世面的主儿,咱们也掏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可男人都一个样儿……娘子,你去陪陪那应家二郎,同他告些好话,这事儿必然办得成。”
薛泫盈听了这话,登时泪涕横流,瘫倒在地,两眼翻白。
那是她头一回,反抗了她这不配为人的夫婿。
然而李昌松却将她按倒在地,攥起拳头,往她身上结结实实地落了一顿毒打,口中骂着:“没娘养的赔钱货!平日里我爹待你也不薄,临死前让你给他开个好路,没成想买来的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白眼狼!”
李昌松攒了一肚子的愤懑火气,全数撒在了她身上。
待半柱香过去,薛泫盈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昌松探了探鼻息——人没了。
她被自己的夫婿,活活给打死了。
薛泫盈被打死后,李昌松逃去了百里之外,连自己亲爹断头的尸首都没去领。
又因李家的名声实在是烂透了的,旁人亦不曾来问过。因此,她的尸身于李家搁了近四日,最后是应无相嗅出了尸味,将她安葬。
薛泫盈也正因如此,才附在了应无相身旁,同应无相历经了此后的跌荡一生。
当薛泫盈再度睁眼时,却发现自个儿竟再度回到了公公行刑的前一夜。
她唯恐自个儿重蹈覆之,又被这个黑心肝的夫婿活活打死。
因而在李昌松说过头一句后,薛泫盈便忙不迭地接道:“官人,我省得的,公公待我不薄,我…我这便去备一坛亲酿的酒,给应家二郎送去,同他告些好话,教他明日下手痛快些……”
说完,薛泫盈忙将目光垂了下去,连同李昌松对看的胆量都被磨尽了。
坐在她对面儿的李昌松听了这话,眼皮一跳,似是对薛泫盈的回应有几分意外。他显然一怔,继而望向这小媳妇儿的目光陡然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嗯,”李昌松低低应了一声,继而说道,“我去帮你将酒取来。”
话音落罢,李昌松自榻上起了身,朝院儿里的地窖去。
待李昌松的身影匿去,薛泫盈整个人形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猛然间得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