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显朝林子里紧赶几步,听见喊声又急忙转回去,一把抱起地下被荆棘撂了跟头的小崽子,继续慌不择路朝山中跑去。
谁料没跑多远,忽而撞上一堵肉墙,他没将肉墙撞出个好歹,反是他自己连带怀里的小娃儿一并翻倒在了雪窝里。
粗壮的官差上前轻飘飘拎起一大一小,虎着脸没好气地斥骂一声,“跑什么跑!”
“大哥,你饶了我们吧,莫将我们抓去下狱,真不是我们偷的孩子!”
男人咧出一口森森白牙,想起自家大人交代的那句稀奇古怪没头没尾的话,虽一头雾水,却还是尽忠职守地说道,“谁说要抓你们下狱,馒头哥喊你们回家吃馒头。”
涂山显愣在当场,却是边上天真懵懂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听了,顿时手舞足蹈欢呼起来,“是馒头哥吗?馒头哥喊我们回家吃馒头了!”
这一喊不要紧,躲进树林的小东西立刻全蹿了出来,“阿显哥,是不是馒头哥来啦?”
涂山显瞧了眼跟前这凶神恶煞的差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他怎么记得馒头哥不长这样呢?
万寿宫泉下地宫内,炉火气,香火气纠缠着遍地血腥气。
黑衣卫士长剑沥血,殿中道士个个抖若筛糠。
慕容胤盘膝坐在三清供桌上,不紧不慢翻着从赵唐那里拿来的卷宗,按着名单上的顺序,张口又叫出一个道士的姓名。
那人身后的黑衣卫士闻声,立刻将惊慌失状,拔腿要逃的人大力推了出去。
坐在供桌上的人读出此人名下斑斑劣迹,皱着眉头将手一摆。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再看竟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慕容胤瞄了眼跟前干脆利索,杀人如麻的黑衣人,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在名单上搜索着下一个应该功德圆满,羽化飞升的人。
顾斐面无表情将长剑收入鞘中,三更半夜,虽然不是什么好事,难得他主子总算想起他来了。
“慕容小儿,你入我万寿宫行凶,杀我徒众,辱我门庭,我要面见陛下!”
供桌上的人将手中案卷交给身旁的卫士,慢吞吞走到怒发冲冠,强作挣扎的老道跟前,“不急,他一会儿就来了。”
元平十五年腊月初三那一晚,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那夜天降暴雪,空中乱云飞度,白龙翻天。
四帝君共开玄门,三清至圣登云接引,五方神女衣袂联翩,雪中起舞,九天真王招引风雷,齐奏鼓乐。
共祝万寿宫甄圣人及徒众超脱轮回,位列仙班。
君王听得传报,龙颜大悦,当即携众离宫,前往万寿宫道场瞻观,不料却在赶到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吓倒一国之君的不是血流成河的黄泉地宫,也不是六儿脚下堆得半人高的鲜热头颅,而是丹鼎内已被金汤炼成焦炭的婴孩。
但恐惧很快便被愤怒所取代,那愤怒来自于欺世盗名,祸乱人伦的妖道,来自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的臣子,更来自于先斩后奏,无法无天,视他如无物的儿子。
振国法,妖道必诛,立君威,佞臣当斩,定伦常,逆子该杀!
他的确该杀了六儿,从来没有哪个孩子这样胆大妄为,这样羞辱他的颜面,践踏他的尊严,挑衅他的权威,甚至罔顾边境的安危,以一己妇人之仁,擅自将蜀人引进万寿宫收容安置,简直罪该万死!
那逆子竟还有脸反驳,“我是罪该万死,你又好到哪儿去?妖道是你良友,奸佞是你爱臣,逆子是你所生,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他一巴掌抽过去,兔崽子反倒还来劲了,“今日我刀下之鬼,无一枉死之魂,你打我之前怎不想想,若大燕国政清令明,法无可贷,这些人何须我来动手!”
好得很,说完他立身不正,竟又来指责他掌政无能,恨得他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
“你再打我,我跟你急了!”
“你急一个朕看看,莫非你还有能耐弑君不成!”
“你究竟为何打我?我干什么了?您老人家那帮道友不是原地飞升,羽化成仙了么?”
是,是羽化成仙了,谁也不敢说他们是叫人给砍了。
若是砍了,必定有人追问,道长因何受戮?有人追问,实情便必定有人传扬。
事情一旦传开,无论是不是经他授意,无论他知不知情,世人必定将他视作食人的妖魔,无道的昏君。
六儿是做错了,可他保全了他为人父,为人主的颜面,用一个漂亮至极的谎话,掩饰了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原谅的过失。
但他仍然不想这么轻而易举对逆子认输,“你还有理了!你知晓收容蜀民是什么后果?若谯氏以此为借口,联合柔然,南北用兵,届时大动干戈,你能担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