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溜出学宫,不外领着一帮奴才斗鸡遛狗,走马看花,但这些好玩的事情,六哥从来不参合,他总是一个人远远走开。
有一次,他实在奇怪,就悄悄跟了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他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削竹刻书,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坏,六哥还带他一起玩,可造那老古董太过麻烦,并且实无趣味。
竹片要削得厚薄均匀,削完了还要火炙杀青,火小了竹子不发汗,火大了又易焦糊,做完这些,能用的材料已经十不存一,再要将纸书上印好的字句一个一个翻刻在简牍上,更是既要耐心,又考究功夫。
反正他是一支简都刻不成,他六哥的手也笨得狠,简直比他还笨,不单刻不成,还动不动叫竹扦扎穿皮肉,被刻刀划破手掌。
但六哥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有耐心,他打小就这样,没见比旁人聪明到哪儿去,可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总能做成。
刻这竹书,也是一样。
他原本觉得这老古董殊无用处,可挥尽毛屑,卷轴铺开的那一刻,方才惊觉古物之美。
根根细简修长雅致,匀齐秀丽,简上刻出的文字,龙伸蠖屈,刚柔相济,好似猗猗绿竹,透骨生花,实在赏心悦目。
他一见就喜欢了,立马央求他送给自己,可六哥却说他有纸书便好,竹书对他没半点用处,无论如何不肯给。
他气得很,好多天没理他,后来六哥为了赔罪,给他做了一串占风铎,挂在殿中,风吹玉振,击髓敲骨,绿竹成诵,比那卷轴更得他欢心,他这才勉为其难不再生他的气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渐渐疏远,变成路人,对手,甚至仇敌,互相攻讦,互相算计,可那串占风铎依然挂在他床头,每到风来时,就好像六哥在他耳边说,兔崽子,你怎么每次闯祸都叫我背锅?
“主子快瞧,那不是六殿下么?”
慕容臻白了身边大惊小怪的奴才一眼,“推什么推,我瞎么?”
那人一进门他就瞧见了,他是提前得了信儿,晓得父皇今日会过来,这才老老实实来进学,可慕容胤到学宫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改邪归正,读书长学问来了?
他恭恭敬敬跟着其他人一道,在一片山呼中向君王问礼,眼瞅着他六哥敷衍了事,连腰都没肯弯,忽然又觉自己想多了,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哪像是改邪归正的样子。
礼毕,他自恃宠爱,在诸皇子中,率先亲热地走上前去,给老父卖了个乖,“父皇好些日子不来陪儿子读书了。”
慕容肇笑说,“那七儿不若先与父皇讲一讲,近来都读了那些书?”
慕容臻哪里是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父亲询问,却也不怕,他径直望向最后排角落里的那张书案。
书案后的人自顾自翻着一卷书,难见这般认真模样。
他回过头来,笑对老父说,“父皇,儿臣蠢笨,夫子教什么,便读什么,倒是六哥,近来极是用功,父皇不若问问六哥。”
众人闻言,尽皆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去,果然瞧见久不在人前露面的六皇子。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神情俱是不同。
慕容胤晓得这兔崽子没安好心,不过无所谓,他今天本就是来露脸的。
皇帝其实也早就瞧见六儿了,他不是那等狠心的父亲,再说六儿也早与他认了错……勉强算是认了错吧。
他近来一直在琢磨如何叫这小子搬出寒露宫,今日也许恰巧是个机会。
听闻七儿如此说,他从善如流开口询问,只不过询问之前,稍稍迟疑了片刻,六儿自小不爱读书,还是不要问他太过深奥的问题,免得答不上来,当众出丑。
孩子大了,晓得面子要紧了,与老父说几句好话都说得脸红脖子粗,再叫他出丑,可不得气歪了鼻子。
慕容臻望着老爹面上诡异的慈爱笑容,只觉背上汗毛倒竖,旬日里父皇见得老六,少有不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怎的今日这般古怪?
“六儿,你跟朕说说夫子今日都讲了些甚么。”
慕容胤胡蒙乱猜了一个,“四书?”
皇帝本已打定主意父慈子孝,不再在朝臣面前父子对呛,叫旁人看笑话,可闻听此言,还是禁不住黑了脸。
今日课业方才坐堂夫子已与他报备过,显是这小子半个字也未听进去。
“哪门子四书!国之大道都不用心学习,你一天到晚究竟都学了甚么去!”
胡蒙乱猜不行,慕容胤只好实话实说,“国之大道是国君的事情,跟儿臣有半文钱关系?”
慕容臻瞥眼父皇的脸色,奈何站得离君王太近,想笑却不敢笑,再瞧离得远些的那群小皇子,果然早已埋首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