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进来,是不想瞧见那人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是不愿看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也是,一条小命全靠汤药吊着,哪能不瘦?但吊着总比没了强。
整个太医院只有那位厉害的老神医敢跟皇帝呛声,他悄悄问过老人家,殿下还能不能醒过来。
老人家既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反倒似笑非笑地问他究竟是不是宫里的人,吓得他几天没敢再往殿外蹿,生怕自己露了馅儿,给尚宫婆婆找麻烦。
他相信小王八蛋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不管旁人怎么讲,反正他觉得这小子跟“好人”俩字不沾边儿。
那双手总是他搓一阵才暖一阵,但他能感觉到暖起来的时间在一天天变长。
老太医连着几剂猛药下去,时好时坏的伤口也开始结痂愈合。死马当成活马医,虽然不中听,但话糙理不糙,他肯定,要不了多久,这小子就又能精神得像匹发r情的种r马。
他知道这宫里很多人不希望殿下醒过来,并且不希望他醒过来的人比巴望他活下去的要多得多,还好,宫中的侍卫很可靠,太医也没有坏心,伺候汤药的都是尚宫婆婆口中的自己人。
他希望殿下醒来,又害怕看见他睁眼,那人睡着,他才能心安理得做大胆的事,而等他醒来,应当就是诀别时分。
为何要将此人留下?谨慎了一辈子的老尚宫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年殿下持节归来,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孩子对世事寒了心,变得跟这皇宫里的很多人一样丧心病狂。
她在宫里蹉跎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这些主子,不争的没有好下场,争的更没有好下场,只因他们大多在尚不明白为何去争时,便已被卷进权力的漩涡,从此再也无法自拔。
五殿下终也没能逃过这般命运,并且比起同龄的皇子,这个孩子明显更富心计,更懂谋略,更擅隐忍。他对道学嗤之以鼻,却偏偏博览群书,伪作君子,野心蕃盛却处处谦退礼让,敛尽锋芒,背后捅刀做得滴水不漏,面上却永远兄友弟恭,手足情长,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个从不懂得怜恤旁人的人,更不懂得怜恤自己,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殿下变了。
他开始关心一月多少银两能足人温饱,多少进项能让人吃穿不愁,家资几何能叫人高枕无忧,他开始将目光从危险又孤独的帝王宝座转向寻常人家,渐渐拾得了烟火气,拾得了人间冷暖,拾得了心中爱憎。
那个将殿下从深渊里带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她一世感激,尽管她心里也曾如旁人一样鄙贱他的出身,看不起他大字不识,以为他甘居妾妇都是为了钱财。
可在宫中见到他的那天起,她便不再那样想了,眼底干干净净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坏心的。
殿下之所以舍不下他,是因为年少时不曾拥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找到了寄托,此人说来一无是处,可胸中一片赤诚,眼里一往情深,爱他如父,如兄,如妻,如母。
偏殿里没有开窗,只有门缝里漏进来一缕细长的白光,风尘仆仆的青年额头贴在地上,离坐榻不远不近,正一动不动跪在那一线明光里。
公公不出声,曹芥也不敢抬头,主子说此信事关重大,他便不眠不休,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将信送到,可公公端着书信不仅没见半分焦灼,反而不紧不慢看了大半个时辰。
“起来吧。”
“谢公公。”他闻言忙又向人行了个大礼,这才扶着跪麻的两腿站起身来。
他时时谨记着宫中的规矩,哪怕已依照吩咐直起了身子也仍旧小心翼翼躬着背,头也安安分分垂在胸前。
“抬起头来。”
他愣了一下,依照吩咐不安地把头抬起来,不愿露出疑惑,却到底还是疑惑,只怕耽搁主子的大事。
李珲打量着面前的小奴,良久长叹一声,“得,今儿起就留在含光殿伺候香烛吧。”
曹芥好不诧异,“公公?”
李珲抖了抖袖上的浮尘,观他神色,想起那位主子的行事作风,起身笑说,“你莫不是还不晓得这信中写了什么?”
曹芥心中不定,面上发窘,“主子说此信事关战事成败,叫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公公。”
“下去歇着吧,精神养足了我再好好教教你这含光殿的规矩。”
御园内花红柳绿春色无边,君王日理万机无心玩赏,连惯爱在园中搔首弄姿的妃子都少了许多,一身华衣独自在亭中闲坐的贵人,眼中紧张又衔着亢奋,慕容詹想知道,那就告诉他。不仅要告诉他,那个女人的丑事,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