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声看过去,又在与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把视线别开了,这人真讨厌,尤其是眼睛最讨厌,装模作样的宽容,虚伪做作的大方,平易近人里藏的都是高人一等的疏离防备,他以为替他说情,他就会感激么?本来就是他唐突,要不是他突然靠近,又抓着他不松手,谁会偷袭他!
慕容胤回头望向身后的护卫,辛一辛四被主子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二人对视一眼,脸上俱是茫然,正待开口询问,却听对方轻声说,“为何不告诉我,我的宫人根本没有到丹州。”
二人神情微变,近日驿站那边却传回三人失散的消息,剑霜带人已在加紧寻找,原以为能在达到丹州前将人找到,恐主子担心责难,故而迟迟未作禀报,结果……
慕容胤没再多问,那只长命锁是他去年除夕送给顾元宝压岁的礼物,上面还有他亲手刻的字,小崽子宝贝得很,轻易绝不会弄丢,他不会迁怒旁人,只怪自己疏忽大意,怎么竟能这么放心,将自己的人交给别人来看顾。
是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荒唐,上辈子这些人曾经为他而死,他便天真地以为可以对他们毫无保留,托付信任,却忘了他们到底是裴府的人,本不需要对他处处依从,事事禀报,也没有义务替他做任何事情。
如果他能多问一句,如果他能早些将人接到自己身边。
厉枭见那人问了两个侍卫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就径直朝南面的村子走去,他忙举步跟上。
聂小琅嘴上不服软,见少主又跟着那人走了,磨叽半晌,最终还是乖乖给身旁扯他衣裳的鬼面指了个方向。
五人方才独自进村查探,废墟一片,焦尸遍地,他等司空见惯,并不如何恐惧,如今一行人同往,反倒毛骨悚然,背上冷汗直冒,实在是那位燕国王爷夜半魔疯,不可理喻,亲自上去扒那些焦尸不说,还非要个个扒出来仔细辨认,可皮肉都已烧成碳灰,哪里还能辨认?
“主子勿要如此,府里侍卫已在全力寻找,三人纵然离开驿站,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等荒村野地来。”辛四为难地在旁劝慰,又一次想伸手帮忙,却再度被人固执地把手推开了。
辛一见状,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终是默默收了回来,经此一事,殿下只怕再也不会似往日那般信任他们了。
这是一场令人发指的屠杀,并且发生的时间就在这几日,所有死者生前被强行集中到一起,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成为一场人为纵火的受难者,慕容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去思考,如果他们就在此处,并且当真被卷进了这样一场灾难中,会如何保命,又会藏在哪里。
厉枭有些不耐烦,他不避怕死人,可不代表他喜欢在死人堆里闲坐聊天,“你到底在找什么人?”
对方神情平静,语气也淡得叫人听不出喜怒,“几个宫人。”
厉少主怔愣一瞬,登时兴趣全无,原以为是他国什么重要人物,未曾想这人在尸堆里翻来倒去竟只为了找几个奴才,“你一个燕国的王爷,要多少宫人伺候没有,若是没有,我神教送你几个!”
跪在焦土中,正费力拉扯一具无名尸体的人闻言手上微微一顿,点点头,轻声应了一句,“说得是。”
厉枭兴冲冲转过身来,刚想说——那就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却见对方只是嘴上应了他,扭脸又俯下身去,头也不抬地继续辨看地下陈列的焦尸,目光坚执,神情专注,与其说是在找人,不如说已将每一具无名尸首都当成了他要找到人,又或是已将自己当成了每一个亡魂都在焦急等待的人。
厉枭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相反,是个急性子,他在蛮夷堆里混久了,初见时,只觉这人龙章凤质惹人侧目,非凡气度也讨人喜欢,故而虽身负使命,却迟迟未动杀心,此时耐心耗尽,反觉这家伙妇人之仁,可笑可怜,并且软弱拖沓,气煞人也。
为几个宫人之死,就如此失魂丧志,实乃弱者之为,而他厉枭,天生就看不惯弱者。难怪老头子宁肯在荒漠中与蛮夷为伍,也不愿回中原故地,中原人果然都不可理喻。
他喜爱一人时,喜爱极矣,对方说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对,若觉一人不再可爱,自然也就没有再留他的价值,相反,还觉自己瞎了眼,后悔白白跟人浪费这些许时间。
可不就是浪费时间?天晓得他是中了什么邪,才会为了几个不知名的死人,傻不拉叽跟着这家伙来来回回把附近的荒村掘地三尺,挨个翻遍。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跟某人一样愚不可及的第四天早上,天一亮厉少主就提剑走开了,有目的地走开了,他相信那些急吼吼要取靖南王性命的手下,很快就会一人一块拎着他的尸首,来到他跟前复命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