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主人盖着薄毯,手捧暖炉坐在梅树下,他晓得院中有株梅,却并不知道花叶是哪般模样,少时他执意辟院独居,母亲怕他磕碰,院中连张桌椅也不叫人摆放,后来是那人屡屡抱怨,说这空院子实无趣味,他才叫人移上花枝,栽上春草。
这空地上,他原想栽上一株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那般春色该是如何绚丽宜人。
可那人却说,“栽甚么桃花,栽一树梅花正好,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我瞧梅花高洁,凌霜傲雪,倒与你甚是相配!”
于是便有了院中这一树梅,只是他从没跟那人讲过,他自小心中便含冤抱痛,积愤难泯,怨恨父母不慈,将他生成这般模样,怨恨兄弟不义,总在跟前叫他无地自容,怨恨奴仆卑劣,污言恶语将他暗中取笑,他不单自己耻于人世,还恨不得世人都如他这般,这样的人哪配得上“高洁”二字?
至于“凌霜傲雪”更是笑谈,这副残躯最是惧冷畏寒,方一入秋,便耸肩缩背,严冬一至更是备受煎熬。
他不爱“冰雪林”,也不想要什么“高洁”的品性,只想如世间凡花芥草一般,春时生发,秋时殁去,免受那天凝地闭,雪虐风饕之苦。
他早听得外间来人,原是叫小奴去瞧瞧,不想这奴儿今日竟这般懂得他的心,三言两语便将人送走,免去他诸多烦扰。
茂竹偷眼瞄了瞄主子的脸色,虽见主子并无异样,可他心内一时半会儿仍然不能自安,半晌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道,“主子,方才夫人带着御史夫人和小姐来瞧你了。”
座中人点头,“我晓得。”
茂竹接着道,“我未经主子同意,便将人挡了回去,主子怪我么?”
“怪你怎样,不怪你又怎样?”
茂竹闻言,赶忙撇清自己,“主子你可万万不能怪我,要怪全怪六殿下!”
裴景熙微微一愣,“与他何干?”
茂竹一听这话,立刻忠心耿耿事无巨细将早上如何遇到那人,那人又对他说了什么,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殿下就是这么说的,还说如果公子怪罪,就说是他说的,还说他会一生一世陪伴主子,主子不必与女子成亲。”
座中人沉默良久,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小孩子说几句玩笑话,怎能当真。”
茂竹瞧见对方手都给暖炉烫伤了还不自知,赶忙上前将手炉夺下来,“当不当真,晚间殿下过来,主子问他便是。”
问,当然要问。
若他说的是真,定要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原原本本再说一遍,才能信他。
若他说的是假……就算是假话,自他口中说来,想必也极是动听的。
茂竹不声不响走上前来,“主子你放心,茂竹担保,六殿下肯定不叫主子失望!”
裴景熙失笑,“你要如何担保。”
小奴话短词穷,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说出一句叫人啼笑皆非的蠢话来,“他若诓骗主子,我买的吃食就都不给他吃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弟的性子拗得很,裴景灏实在不放心。
到了院前,听下人说母亲与来客院门都未曾进得,他叹息一声,晓得他这个做大哥的也是时候开导开导阿弟了。
茂竹听得通报,在旁暗自烦恼,今日院中实在热闹,早上才送走太医与浩浩荡荡的府中亲眷,午后夫人又领贵客前来,现下大公子下了朝不去歇息,竟也跑到主子这里来了。
裴景熙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房吧,请大哥进来,再泡一壶茶。”
“是,主子,茂竹这就去。”
裴景灏叫小奴迎入庭中,见得室中人衣冠齐楚,面上虽犹带病容,却神采未失,他不曾开口言语,已先觉喜出望外。
平日发上一回病,三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养不回神来,不想此次一夜之间,不单身子瞧着好些了,连气色也胜过从前。
裴景熙待人坐定,率先开口,“大哥朝服都未换,便匆忙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裴景灏讶然,“三弟怎知我朝服未换?”
他问罢,只听面前人笑说,“我虽瞧不见大哥的穿戴,却听得出大哥的朝靴。”
裴景灏低头瞧瞧脚上的靴子,禁不住摇头失笑,燕人朝靴与常靴只稍有不同,朝靴略有分量,不若常靴轻便,竟连这个都叫他听出来了。
“三弟耳力实在好,早间伏老有言,许是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阿弟的病症,景熙你可记得老太医都刺了什么穴位,究竟是哪个起了效用?”
裴景熙摇头,“不记得了。”
裴景灏也不勉强,私下里他总还要与老太医研论此事,“不要紧,伏老不还说,修为高深者可凭内力通筋理脉,若能寻得这等高人,吾弟便可免受金针之苦,父亲已奏明皇上,即日起便以相府名义,广发布告,寻觅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