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接过小奴递来的汤药,望着漂浮在碗面上零星的药渣,“星竹,我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今日这副药是否加了安神的剂量?”
星竹憨直,不知对方言语试探,况且煎药时,茂竹哥也专程交代过他,还要他亲眼看着殿下把药喝下去,他连连点头,“加了,加了,管保殿下一觉睡到天大亮。”
大刀阔斧坐在床沿上的人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接过药碗,难得没有抱怨味苦,一口气把药灌完了。
星竹将碗收了去,“要给殿下拿些点心果脯来压压苦气么?”
“不用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奴乖巧地答了一句,端着空碗应声退下,“哎。”
慕容胤有一点点介意那人有事瞒着他,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因为他相信对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可他还是想知道,毕竟好奇心这种东西,不是说克制就能克制的。
况且那人为了隐瞒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想来多半是与他有关的事情,他不过问,听一听……总可以吧?
裴景熙进屋时,床里的人呼吸平静匀长,好似已经睡下了,他合衣躺在床外,知道对方喝了药,轻易不会醒来。
他喜欢这人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有整晚的时间在脑中勾勒他的模样,回想那些被他遗忘的时光。
他虽然没有记忆,但他熟悉这个人的气息,熟悉他的声音,熟悉他的脉搏,体温,熟悉双手触碰他时内心的感觉,可越是这般,越是遗憾,尽管所有人都曾经对他说过,那些病痛缠身时单调乏味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值得遗憾与怀念的地方。
可是他们都不明白,他想记起的从来不是那些无聊的日子,而是令那些日子变得可以想望期盼,值得煎熬等待,能让焦土也开出花来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所以拼了命地想给他最好的东西,此番有了军功在手,来日回朝,便再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纵使无法亲眼看见,可他知晓,天下最威武华贵的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定是极好看的。
慕容胤叫人摸得浑身冒汗,却又不得不摒着呼吸,双眼紧闭强装睡眠,心里叫苦连天,难不成这人给他下药,叫他往死里睡觉,不是为了要去干别的,就是为了好玩?
就在他忍无可忍要失控睁眼时,外间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跟着只听茂竹在外低声通报,“主子,沈先生的人来了。”
身旁的人没有应声,慕容胤只感到一双温热的嘴唇在他眉心轻轻印上了一个浅浅的吻,他在对方离去的一刻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想跟去看看那个从未听说过的沈先生到底是谁,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翻身面朝床里,真的睡了。
他想知道的事情,可以当面问,当面讲,对方说与不说,另当别论,但他若心存疑虑,刻意探听,既非君子所为,也辱没了自己一片赤诚之心。
简陋的偏厅内,一盏昏暗的油灯只能勉强照见来人半面影子。
“先生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一身文士打扮的青年离座起身,朝来人长施一礼,“老师遣在下来问问公子,当初答应的事情,是否仍然作数。”
“怎么,沈先生改变主意了?”
青年沉默一瞬,“还请公子先回答在下的问题。”
“若他日靖南王君临天下,我承诺给沈先生的,必然只会多,不会少。”
青年想起什么,纵然百般隐忍,脸上还是禁不住显出义愤,“你这是在逼我师徒卖国求荣!”
裴公子言辞淡定地纠正他,“从你等入吴王幕僚,为反贼出谋划策的那一刻起,宗庙,社稷就已经卖了。”
“吴王……到底是皇室宗亲!”
“皇室宗亲的确不假,可他给不了你们想要的,只不过擅长空口许诺,喜欢兔死狗烹。”
青年咬牙切齿,“你们燕人难道就可信么?”
“燕人不可信,靖南王可信,慕容胤可信。”
青年冷笑一声,“旗号倒是打得响亮,未见他冲锋陷阵,未见他犒赏三军,至今面也未曾露过,只怕缩头乌龟一个,别忘了,南陈还有百万大军。”
“百万大军,四分五裂,战力如何,相信沈先生心中有数,所谓除旧布新,旧的不除,何来新生?”
傅云清当然明白,先皇临终操之过急,为替新皇扫除障碍,得罪了太多权贵世家,原本一番好意,要为新帝改革旧政铺平道路,不料吴王却又抢先在民间抛出了新政十三篇,字字一针见血,句句直指人心,虽无人知晓这些条条项项是否真能实施下去,但民心所向,新皇的的确确已经输了一半,再加上先君又与世家结怨已深,胜负已然毫无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