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步出宫苑,并肩走在热闹的市坊中,裴老爷再次叮嘱身边一贯妥帖周全的长子,“回府之后,一定要无意间告诉你母亲和三弟。”
裴景灏垂下眼帘,压下眼中的笑意,“是,父亲。”
裴老爷将手伸进袖筒,挠挠胳膊上的痒疙瘩,只盼今夜不用再睡书房,蚊子也太忒多了。
昨夜他悄悄将中院管事跟下人叫来几番讯问,所有人都异口同声,三儿没同那小子见面,甚至连话都未说一句就将他撵走了,如此看来,孩儿还是乖巧听话的,到底不敢违背老父的意思,叫他既欣慰,又十分得……不好意思。
如此,便将那小子弄回来好了,他就不信,这两个竖子在他眼皮底下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皇帝下了朝,在御花园喂了会儿鱼,念起朝上裴卿当众进言,越想越不对劲,这六儿是什么时候跟裴家凑到一起去的?还劳动一向对立储之事不冷不热的宰相,亲自在殿上为他说话,当初这小子不还因为搅了裴三跟九儿的婚事,叫裴家人恨之入骨么?
君王正出神之际,宫侍已迈着细步,趋前来报,“陛下,四皇子殿下求见。”
君王点点头,“宣。”
不敢言知子莫若父,但四儿,皇帝自问还是知道的,少时自恃有顾府做靠山,读书走马观花,不求甚解,理事浅尝辄止,不肯深究,纵有几分聪明劲儿,也日渐消磨,沦为庸碌之辈。
顾家见此子难成大器,自然不会再在他身上耗费过多精力,这孩子不知自省,却怨恨母家无情,殊不知,若当真是可造之材,顾氏会放着自家血脉不管,转而将宝押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混球身上么。
只不过……说这些大抵虚言,子不教,父之过,儿女不成才,到底是他这个父皇教导不力。
慕容琉随宫侍进得园中,恭恭敬敬在老父跟前跪拜见礼,“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君王摆手叫他免礼,“四儿何事求见?”
“日前呈递给父皇的奏疏,父皇至今尚未批复,儿臣特来请教父皇,可有不当之处,好回去再做更改。”
皇帝想起来,倒是有这么一道折子,说得是汶江漕运的事情,“甚好,无须再改,只是朕近日体乏,未来及批复。”
“父皇身子无恙么,可请太医看过了?”
孩儿关切询问,老父自然熨帖,“不打紧,倒是你,近来可有好生练习骑射,南陈王爷来一趟,把朕的春蒐都耽误了,夏苗可不能再错过,届时你们几兄弟好好表现。”
慕容琉沉默一瞬,忽然抬头望向老父,眼中挣扎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父皇,孩儿……不喜欢打打杀杀。”
废除太子,难说是一时愤怒,还是二儿罪大恶极,皇家父子生来对立,太子想要兵权,无非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总归还不到造反的地步,这些日子皇帝也常常反省自己,是否这个父皇做得太过苛责,“你若实在没有兴致,朕也不勉强你。”
慕容琉想笑,但双唇紧抿到底没有笑,他感到胸中悬吊已久的那颗心,“咚”得一声坠入渊底,在冰冷彻骨的寒潭中,结成一块硬如金铁的冰石,有了这句话,他就明白父皇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大燕以武立国,自高祖皇帝以来,从没有不尚武的君王,此番不过试探,父皇却连眉头也未皱得一下,果然对这个儿子已经没有半分期待,也不打算再给他半点机会了,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慕容琉不着痕迹垂眸敛去眼中的疏离与决绝,“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慕容肇望着四儿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个嘴上说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孩子,身影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康王府内,家奴走上前去,将刚刚得来的消息附耳通传,“王爷,四殿下叫人传话,一切仰仗王爷。”
周贻在旁听得分明,刷得拔出腰上佩剑,“好!这一次,慕容氏欠我周家的,定叫他一并还来!”
周延缓缓起身,领着弟弟转向正堂中央供奉祖先的灵台,二人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郑重其事拜了三拜,“父王在上,列祖列宗在上,非是我兄弟不遵先祖遗训,犯上作乱,实乃慕容氏欺人太甚,顾家迫我极矣,愿列祖列宗保佑我兄弟二人,此番一举成功,事成之后,定取仇人之血祭奠我族先人。”
“少爷!不能啊……少爷!”
两兄弟闻得外间动静,急忙起身,转入外间查看,只见疯疯癫癫往内突闯的老仆已被护院押下。
老人得见两位小主人,顿时伏地痛哭,哀呼告谏,“少爷不可妄为……不可妄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