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台别过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我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父亲、大哥、二哥、小弟,还有整个岸止城,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从前幼子同心,青梅作伴,郎骑竹马,父兄友人皆在,时而出城游猎,时而夜话闲谈,纵酒吟诗,好不自在。
本以为生当如此,却不曾想只是一场大梦。
看似美好坚固的水中花,颠覆起来,不过几个月的事。
一支支长箭自后方贯穿了谢若和的脖颈、胸膛、腹部、膝盖。
谢若和再也支撑不住,他膝盖一弯,强行扭转自己身体的方向朝着谢书台所在之处遥遥一拜。
他声音极轻,再也传达不到谢书台耳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阿姐,我们来生一定还要做姐弟。”
谢书台气急攻心,一大口血自喉间喷涌而出。
顾如期看上去比她更急,他一面不顾谢书台的意愿强将人扶住,一面对城下大喊:“够了,住手,停下,都给我停下!”
然而夜声杂嚷,沉云吞声,除了近在眼前的谢书台,没人能听见他在说话。
一支支长箭如旧射出,谢若和浑身箭羽,他身上血气流尽,直到再也站不起来。
谢书台眼泪流干,却仍有粘稠液体不断从眼中涌出。
她声音干哑嘶鸣:“若和,若和……”
顾如期仓促抹去她脸上血迹:“阿姐……你别吓我,阿姐!”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谢书台头都不用回就知道那是岸止城最高的揽月楼——此楼位于岸止城中心,东南西北四方同时烧起大火,遭殃不可避免。
谢书台心内也有什么应声坍塌,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承认:回不去了,无论是她谢家,还是这座独立于王朝之外的岸止城,统统都回不去了。
她满脸是血,宛若从地狱爬起来的修罗:“顾如期,你满意了吗?”
顾如期不断摇头:“我错了,阿姐,我真的错了,你先跟我下去,你先……”
话未说完,怀中骤空。
谢书台借力从城墙的缺角处翻下,猝不及防的重量自顾如期手中脱落,一滴惊飞的血液溅进他的眼瞳。
顾如期大吼一声,他奔向前,一抹红色飘带直直坠下,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谢书台人比衣红,她重重摔落在地上,身体各处传来异响,脸上的笑因身下的血泊而显得更加艳丽。
自古逢秋空寂寥,何曾几度胜春朝?
她生于秋,殁于秋,哪怕再爱不属于秋日的红色,也注定活不出那种让人一眼难忘的热烈。
顾如期……
空洞的眼神直直望着城楼上悲怆的面容,谢书台想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用最后的气音无声说:
“顾如期,我永不原谅你。”
第3章 春日重生
晴,是日春,身乏手懒,眼皮颇重。
耳边嘈声扰扰不绝,眼皮上隐约明灭的晴光晃得刺眼。
谢书台意识半醒,通身疲乏让她支不动身,周围的吵闹更让她心生烦躁。
模糊的意识只持续了半晌,平压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往前一打——而后像骤然踏空,原本混沌的大脑因这个动作瞬间清醒,周围的声响也于这一刻湮于平静。
睁开眼睛的时候,谢书台的第一个念头是——
如此温暖明媚的晴光,绝不可能是在秋日。
谢书台杏眼圆睁,满室寂静落于眼前,竟勾勒出一幅熟悉的场景。
“纪夫子?”
她站起身,心脏处传来隐痛:“怎么是你?”
她本以为自己死后会与父母兄弟团聚,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这个看似严厉却为了救她横死在叛军刀下的小老头。
如此……也好。
纪夫子却被她的话气得胡子都要歪了:“这里是学堂,不是我,你还想见谁?”
“是啊阿姐,你睡糊涂了不成?”
坐在她前面的谢若和也回过头来,他原本听课听得昏昏欲睡,此时见有乐可寻,立即精神抖擞。
谢书台怔怔看着他:“若和,怎么你也……”
话未说完,她意识到了不对。
眼前此情、此景、谢若和的模样,还有她略显青涩的声音……
她这不是到黄泉下与故人团聚,而分明是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谢书台飞快环视一圈室内,对学堂残缺的记忆随之被一点点补全。
动作时,谢书台目光落到某个人影身上,视线微驻,又瞬间收回。
年少还未长成的顾如期,已经看得出后来的风姿卓绝。
谢书台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话音里的湿意:“是我睡糊涂了,夫子罚我抄书罢。”
纪夫子疑惑地望向她:“怎么,你今日被吃错药了不成?”
竟然这么乖顺,被骂了也不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