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勾陈才终于笑了一下。
“不可能。”那个笑几乎有些如释重负的轻快,抬眸看天时,好像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看见了那个曾在眼前的恋人。
“如果他也觉得不可能。”
那我怎么会有勇气来做这件事呢?
万鬼之渊爆发出最夺目的光芒,四样信物刺破晦暗的瘴气,钉在骨墟四端,暴涨的柔和念力之中一条鳞爪俱全的纯金长龙冲出,——天子气一瞬之间与降真留下的气息共鸣,一举撞开了鬼门关!
口子一开,千奇百状的群鬼就疯狂地蹿逃而出,一碰到庇护的念力,丑陋焦黑的皮肤竟然如被水洗,骨上新附一层血肉,血肉迅速生皮,转眼就成了个衣不蔽体的人!
念力的效果竟然如此立竿见影,无怪乎要存这么久——
这些“人”做鬼惯了,乍一穿回人皮,颇不习惯,本欲到处抢夺杀戮的动作顿时一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地互相觑了起来。
群鬼在滋养的力量里新生,开天的光华毫不停歇,冲向九重天破开一道又一道的禁制。宛如一缕细细的暖流添入三阶天混乱的气流,人间的平衡界微微动荡了一下——
谛听之中,气温已经降到了无法容存任何生命的程度。所有的鸟都成了冰雕,灯结着霜华,一只双头的相思鸟冻成了一把三叉戟,直愣愣地戳在笼口。
明韫冰从头发丝到眼睫毛都结上了冰,要是此地有活人,一定会开始从他的衣饰上推断这到底是哪一年的古尸。
他闭着眼,然而却好像因什么而感应了一下,眼皮很细微地动了一下。
徐倏化成的玄鸟的翅膀扫在他几近透明的膝盖上。
他是跪在那盏灯前的。
那条金龙蓦然回散,在极软的光里化回人皇的躯体。
衣袂在飘渺的光里变作万千飞絮,灵与肉仿佛都远去了,无怨无悔的飘然感让魂魄想要回家。无论是永无之乡,还是记忆的美满都好——但剧痛之中一块石头违反常理地飘了起来,自投罗网地撞到掌心。
一瞬间好像有一股非常寒冷的气息从接触的地方打进心里,梁落尘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有了实感,看见耀目的暖光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虚影朝自己伸出双手。
无尽的碎裂和下坠都疾速往上退去,微弱的灵魂俯身,给了他一个隔世的拥抱。
好凉。他想。
“好傻。”她轻声说,“别人三两句话,你就上当。”
“他向我说能真正遇见你,”明明不是好话,梁落尘却忍不住笑,叹道,“凡尘怎会有如此好梦?”
不能向凡世寻,也求天问地无能,那么我们还有第三条路——
“我要重新创世。”
正如神明所言。
曾伤害过幽灵的南天门在开天的照彻下轰然四溅,牌匾上的几个篆体大字成了一场玉碎的雨,淅淅沥沥地刺进了原本是疏荡的荒山野岭。
那大片大片的荒芜真是令人心慌,但创世之初,世间也是一无所有的吧。
悬在这样的荒原上的紫微宫,神灵台却是灼亮的。
正神在位。
——勾陈上宫一身织金红衣,站在台前。
他很少穿的这么醒目,但其实一直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有正宫,对方最好可以每天都这么艳绝。神明的一切是那么淡而无味,明韫冰那些担心简直太无稽。
他根本不会想要一个同类。
勾陈上宫在原地听了片刻,发现第一阶天的声音非常和缓,如果不去看那些浓云下的苦难的话,其实是可以在这里闭上耳朵,显得很安和的。
就算这里已经荒芜的近似虚无,也还是可以供无数人掩耳盗铃。
也许比起轰轰烈烈的拯救,人类更需要的是这样一个飘然的避难所?
神明静默下来,再一次触碰了那冰冷的心锁。
他发现自己还是无从揣摩对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样一个代表拒绝的信物留给了自己。
他掐破指尖,在神灵台的试剑石上一抹,眼前霎时铺开一大片视野,第一阶天的数座灵台尽收眼底。
三十三神宫按照尊位排列,位阶越高,下阶的神灵台越是一览无余。
玄帝可以看见所有的,他与天帝平阶。
此时他这样看去,只能看见淡云里光华柔软,数颗黯淡的祭台在辉煌的记忆里茫然。惟有倒塌的天门在燃烧。
他在那里很久,许多莫名其妙的回忆翻滚无序,他想起凤凰,想起雪山。想起火的尽头曾有过恶斗,想起疏荡还满盈时,大片大片的雾会蒸腾起来,在三足金乌飞回神木休憩以后,让他低头去看枕边人的时刻都变得暧昧。
想起他封神以前无休无止地跟从低到高阶的神明约战,百无一败;想起那只巨大的金沙漏,如果当时它就在计时的话,此刻应该就是将要倒转以前的最后半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