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人间落宿的第一晚,大神在客栈要了一间客房,然后在房内放出了阴阳气象仪,黑白二色的清浊之气顿时上飘下落,将偌大地盘都笼罩进去。
就像打仗时用的沙盘一样,阴阳气象仪是记录各地阴阳序情况的——勾陈上宫去过的地方都格外澄明,山川地理上清气多则稳定,反之亦然。
他到地方基本是先运术以神魂发散到此地天幕,细致地查看每一个地方,再反馈到气象仪上的。
此谓观世。
这种时候,勾陈本人神魂不在,身体就摆在那里,估计大神也没想过胆敢有人对他图谋不轨,从来都是君子坦荡荡地就这么坐着。
少顷,茶案边徐徐旋转的宫灯铃铛一响——被一只小兽给啃的。
鬼帝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当十不像有瘾,变成这么小以后再也没主动变回人身,就一直这样借机窝在大神的袖里,有时候勾陈上宫处理公务比较入神,还可以钻到他胸口睡觉,十分滋润。
一般来说只要他控制住不伸舌头,基本还是不会被拎走。
“铃铃铃——”
青铜铃铛的味道忒难吃,小兽尝完以后就无声地呲牙咧嘴,迈着高傲的步子把脑袋埋进勾陈拂在地上的广袖。
那味道实在很难形容,常年在骨墟里闻各种恶臭的怪物简直就像有点上瘾了似的,没有的话甚至很难安下心来。
不过它已经很能掌握大神的接受度,像蹭蹭手腕这种是被无声默认的,但要是钻进去再往上,就会被掐住脖子请出三尺。
它吸完今日份的“助眠味道”,钻出丛林迷雾般的袖袍,往上一掠,轻巧跳到勾陈肩膀上,忽然发现他耳朵下面闪过一点红光。
这什么?
刹那间它想起在永安园林埋须臾果时,半路来热心帮忙的情仙飞絮说过的话——
“啧啧,我看他明明是有那个意思……”
司春之神,灵附和:“我也觉得——其实我也有那个意思——打我干嘛?!”
“你跟大神抢人,岂不是自寻死路?”飞絮在它眉心那个白点上戳了一下,把清晰的白点戳成模糊,“你看它这傻不拉几的,肯定是知道大神把转生劫的事忘了,打击过大,就崩溃了。”
“……可是它原形真的很漂亮,他那天过天泉,就留了一个照影,吸引了一大堆灵兽在那里对水求爱,简直是普天盛景——唉,为什么偏偏对大神动心?随便换一个神族都不会这么难受的。”灵挤挤眼睛,“结合以后,勤加修炼,魂元也会渐渐融合的啊。”
飞絮指指耳后:“也就是上神心狠。”
“用自己的姻缘线封印还不够,还用了暗鸦塞住灵窍,”飞絮摸了摸小兽毛茸茸的脑袋,“就为了怕对这么个团子动心?未免小题大做。”
“这话该是情仙大人说的么?情之一字,难解难解。”
“呵,你有所不知,上神他啊,从不囿于此等琐事……”
也就是,活过了上万年的古神,一向于世间红尘中蔼然而过,从来没有在历劫时扯上一点颜色,却在遇见他理应最厌恶最应该诛杀的恶鬼时,怕的给自己狂打镇静。
封印?
是这个吗?
封印?
不累吗?不疲倦吗?那么紧绷地对待任何事物,那么专注地分析复杂态势,有哪里能让你放松下来,让你只是自己,而不被人保护,视若神明呢?
封印?
要它何用。
那只小兽凑过去,带有倒刺的舌头在那个印记上碰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四肢百骸都像被骤暴的雷电恶狠狠劈过,耳边响起如天地震破的警钟,一阵一阵地回旋成剧烈的嗡鸣。
它一下子趴下去,虚弱的身形缓缓流散,化为了那个苍白优美的人身,用一个说不好是靠还是坐的姿势半跪在地,松散玄衣里大片裸露的皮肤打着颤,极大痛苦之下,连睫毛都抬不起来,几近恍惚地望着上神闭目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原来靠近他让我这样痛苦,碎裂的雅乐与玄音几乎能把我的灵魂绞碎,回荡在我想要靠近他的每一个时刻。
可我还是想要。
人间烟火天对神鬼的接触有极大阻碍,与其说是两败俱伤,不如说是对鬼单方面的压制。
就像非要跳进练剑场的雪女。
五指抓在他肩膀上,倾身时露出雪亮獠牙。
万音千字文在折磨明韫冰的时候,远在外界的上神也已感觉到身体不宁,但不知道是太专注观世还是单纯对恶鬼信任,居然没有马上回来把他劈死。
不马上劈死就有麻烦了,因为我是恶鬼。
我会咬人。
微热的血抢进牙关,下一刻勾陈上宫身子一动,猛地掐住他的肩膀,那力气大的就像是想要捏碎骨骼似的,然而那个本该是推开的动作却没有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