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如今是待不下去了,我喊一枝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就雇车离开!”他继续道。
“我没事。”三九也伏在地上。他声音极小,边说着,边慢慢爬到百城身边,“都听你……”
话还没说完,一口鲜血便喷到了百城的外袍上。
百城吓了一跳,倾身拥上他:“怎么……”
他的手顺势往三九后心处拍去。
却摸到了一杆细长的箭柄,和一手温热黏腻的血。
百城肝胆俱裂,齿关打颤:“三九!”
心气一泄,三九软在百城怀里;他后背的血不断流出,沾了百城一手。
“你别急,我这就去寻大夫。”百城六神无措,抹了把脸上的泪,脸上瞬间一片血红。
“不用啦。”三九眼前渐渐模糊,眼皮也要合上了,他摸到百城的脸,一寸一寸地细细摩挲,像是要刻在心里。
他释然地笑,气息渐渐乱了:“柏君呀,三九要走啦!”
“你往哪儿去?!你哪都别想去!你这辈子注定留在我这儿,”百城几乎是咬着牙,话说得毫无章法,“不对,不仅仅这辈子,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留在我这儿!”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盖住院外沸反盈天的杀伐声。
三九拼尽全力撑起身体,替百城擦泪,眼中也迸处亮光,如转瞬即逝的烟花:“此生与君相伴,无悔无憾。”
百城看出三九是回光返照,他提高声量,试图与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对抗:“不!我不知足!有悔憾的是我,是我啊,我应当……归灵……”
他喉头腥甜,再也说不下去了。
百城修习过归灵术,此术威力巨大,且会更命改运,因此他一直秘而不宣。而同三九在一起之后,曾经有很多次,他想要给自己施归灵术。
变为凡人的代价巨大,百城辗转思忖,这个逆天的念头,还是被“掌事神君”的虚荣与浮名,强压了下去。
悔哉,憾哉!
百城缓了口气,眼神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逡巡:“一枝呢?我把一枝喊出来,一枝的愈术是一等一的好……”
“柏君,阿郎,阿郎是神君,我都知道的。”三九不断呛咳着,嘴角的血沫却越涌越密,“你与我……毕竟人神有别,能相伴至此就很好了,三九此生夙愿已了。”
百城一怔。他想起近来无数神仙精灵来小院求助,原来三九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忽然就明白了,方才三九唱的那句“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深意。
百城几乎是哭喊:“不好!不好!”
他不愿从今往后,他的三九只能是一捧虚浮的白月光。
“我不要做神君,我只要你!”
混合着三九鲜血的泪水缓缓流下,他却只能尝到满口苦涩。
三九气息慢慢弱了,却依旧扬起手,指着某个方向:“柏君,若有来世……”
百城握住他的手腕,像抓住这凡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含着泪道:“有的,一定会有来世。”
他顺着看过去,三九手指的位置,是那把叫做“余弦”的瑟。
“余弦”仿佛感知到主人生命的流失,竟兀自震出了鸣镝之声,像在痛苦哀嚎。
“若有来世,”三九声音越来越小,挣扎许久的眼皮,终是合了起来,“忘了……”
“忘了什么?!”百城将他搂紧,却怎么也捂不住他后心源源涌出的鲜血。
他恍然明白了一切,大喝道:“别说了!”
他知道三九的答案,却也不愿意听到三九的答案。
“忘了……”
三九的声音散在风里。
飞快而永远。
时间静止,景物凝固。
茫茫天地中,唯两个抱于一处的影子。
像这世间最巨大的一处山峦。
也像这世间,最渺小的一对蝼蚁。
*
“柏哥?”梁丝桐碰碰百城的手臂。
杀伐声渐渐停了,铁马利箭于百城的眼前渐渐消散。那幢小院也变成了河畔的餐吧,鲜血被霓虹取代,死亡于欢声之中遮掩。
耳边又是音响里传来的口水歌,俗气,但悦耳。
百城这么一走神,约莫愣了十来分钟,梁丝桐何其敏锐,见他神情郁郁,于是轻声问他:“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人吗?”
三九意外身故后,百城独自处理了他的尸身,烧了衣物弃了百合封了房门,并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默然不语。
——吓得全仙界以为掌事神君在修炼什么“哑术”,打算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到处八卦“百城神君和三九先生风月事”的碎嘴子小仙。
还是一枝七窍玲珑,猜出了缘由,试探地问主君三九先生去了哪里。
百城只是抚摸着三九留下的瑟,眉目平和地回了句,先生已经离开,永远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