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衡道:“是我娘子的意思。兰桥灯会时她说看见一家卖点心的颇有些意思, 便订了些月饼打算尝尝鲜——反正我家中人口众多, 也不怕吃不完。我家娘子就是喜爱吃各种点心,你也是知道的。泊言, 你不知道,这女人一旦撒个娇, 我哪里能拒绝得了?——当然,你独身惯了,不懂这等夫妻间的事情。日后等你成家了自然就明白了。”
他满脸都是一副“有娘子了, 已经不想和没有娘子的人说话了”的模样,沈澹对他的揶揄早已习以为常, 没有丝毫反应。对于这样一个淡定自若的人,崔衡愈发想调侃他:“话说泊言,你竟是一点也不心急于婚事?我记得圣人曾三番五次想为你做媒, 却都被你婉言谢绝了。他还曾问过我, 你究竟心悦怎样的女子, 可把我问了个张口结舌。”
“我猜, 你自己莫不是也不知道吧?”崔衡笑眯眯地道,“这么多年你身边就没有一个女子,我瞧你一把年纪了, 却压根不知何为动情。”
被取笑为“一把年纪”的沈澹淡淡看他一眼,眉没有说话, 眼神里的意思却很明确。崔衡点到即止,不再调笑,轻抚下颚,转而说起了正事:“五日后就是先皇忌辰,圣人要去皇陵祭拜,这几日沿路巡视和清查须辛苦禁军了。待祭拜结束,正好便可过团圆节。”两人此行正是去各点巡查。
沈澹正凝神翻看着沿路的安防布控图,颔首未语。
马车辘辘前行,好一阵沉默后,崔衡缓缓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了师父的消息,他......回来了。”
崔衡身为京中高官,曾师从不少博学大儒。但面对沈澹时,他所称呼的“师父”只会是一个人。
沈澹眸色一凝,转头看他:“师父如今在哪里?”
“数月前,师父曾出现在距离云安城几百里之外的郁山县,在那里短暂地停留了十几日,说是去看望一位老友。离开郁山县后,大约三四日前,师父又去了紧邻云安城的寒山县。”
车里燃着香,崔衡轻轻嗅了嗅,长舒了一口气,又道:“这些年师父四处漂泊,多次都在都城周围落脚,却无论如何不肯踏入半步。泊言,我猜想此时师父一定还没有离开,多年未见他老人家,我意欲亲自走一趟寒山县,想方设法见他一面,你同我一道吗?多年未见,师父一定记挂着你。”
沈澹沉默许久才道:“昔日之事,师父已对我心寒失望。恐怕他并不愿见到我。”
崔衡宽慰道:“当年那样紧迫的情形,你别无选择,师父并非不通情理的人,怎会不理解你?从前的话多半是在气头上,你不必介怀。多年的师生情分,并不会因为时间而中断。当年师父即便再不悦,也不曾说过逐你出师门这样的重话,你还是他的学生。”
他回忆起往事,眸底浮起怅然:“想当年,若非天盛胆大包天,竟敢兵犯我大景,战火已成燎原之势,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一切?”
那是一段惨烈的往事。天盛是景朝的邻国之一,多年来一直野心勃勃,妄图吞并景朝,扩充版图,并趁着十年前景朝皇族处于明争暗斗不断的乱局之时悍然发兵。彼时的景朝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双重夹击,若不是时为东宫太子的圣人于慌乱之中寻得破局之法,又整饬了军队,及时派出增援,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况。
自那一役后,天盛节节败退,大景亦是死伤惨重,花费了多年时间才算恢复到强盛之时。而如今的天盛却依然不容小觑,虽蛰伏不语,看似恭敬,但实则包藏祸心,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沈澹交握的手指有些冰凉。他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师父一生都在为仁政奔走,曾以一己之力和三寸不烂之舌阻止了多次对外战争,他最恨的便是屠戮生民、天下动乱,我却偏偏违逆了他的志向,拿起了屠刀,染了一身鲜血。”他望着自己的手掌,那里光洁如玉,但曾几何时,也曾沾染了斑斑血迹,被刀剑硌出一道道深入骨髓的痕迹。
崔衡叹道:“往昔之事太过错综复杂,加之时局多舛,实在无法说谁对谁错。你与师父虽然走了不同的路,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大景的江山社稷。况且,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是——”提及旧事,纵使沈澹一向淡漠,眼底也不禁泛起伤痛,崔衡见状,便默默地不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会尽力在师父面前探探口风,兴许多年过去,他便已经释怀了。若是势头合适,你也去见见他老人家吧。毕竟,你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