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陆绍棠叛逆,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应该和家?里黏黏糊糊,即便如此每个月也有家?信的。
陈燕明一年有一封都是好的。
一开始陈燕明盼着收信,每次看到别人有家?信就会压下很羡慕的眼神。
当?收到家?信的时候他激动得恨不得不动声色地跟所有人炫耀一遍自己也收到信,可看完以后他却并不开心,再往后他甚至都不期待收信,收到信都不拆。
这些?陈燕明以为他做得很隐秘,却逃不过陆绍棠的眼睛,毕竟陆绍棠自小就善于?观察,有很强的洞察力。
都是男人,那是陈燕明的私事,还可能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伤疤,陆绍棠自然不会问。
不问,却也能想到一二吧。
以前陆绍棠不耐烦管家?里的鸡毛蒜皮,觉得男人不应该掺和家?长里短,可自打死里逃生以后他的思想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他开始从高处走下来,愿意感悟普通人的那些?细碎的情感和喜怒哀乐。
爹娘、妻子、儿女、兄弟姊妹、侄子侄女等等。
尤其?看到林母为兄弟流泪,被老娘拿捏的苦楚与挣扎,林姝为了林母主?动与解老太“交好”,一切种种,都让他觉得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他曾经喊的口号、追求的至高理想、为之守护的信仰,如果落到实处,就是这些?细碎的普通人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
他和他的战友,一样是有血有肉有家?人朋友的普通人,他们一样有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有这样那样的无奈和挣扎。
他自己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以前他看不见,现在他看得很清楚。
他的兄弟陈燕明就深陷其?中。
他觉得应该让媳妇儿帮忙点拨一下陈燕明。
他自己不合适,他说不出?口,也不会把道理掰碎讲,只会遵守制度或者干巴巴地说如何如何,没?人愿意听这样的建议,哪怕是好心。
但是媳妇儿不一样,她?有这样特别的本事,陈燕明肯定愿意听。
屋里陈燕明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自欺欺人呢。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铁打的汉子,胳膊腿断了都不叫疼,给俩崽儿弄得竟然毫无征兆地哭起来。
太没?出?息了!
太丢人了!
幸亏老陆他们没?看见!
幸亏俩崽儿单纯,以为他是疼哭的。
哎,怪不得老陆变了。
给他的话,变化得更?大。
看着陆绍棠的家?庭,他再不情愿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家?。
他家?也是一个大家?庭,也许就是因为家?庭太大,爷奶、爹娘都不缺孩子,除了他们看重的人,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背会了一篇文?章,跟爹娘炫耀,他们骂他“会背几句话显摆什么?人家?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了。”
他们看重的二哥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就高兴得恨不得把他捧成文?曲星。
他十岁那年顶风冒雪跟着汉子们上山伐木拖木头,刮了一身?伤口赚到两块钱,兴冲冲拿回去给爹娘,希望收到他们的表扬,结果爹娘给他的是“才两块钱有什么好炫耀的?什么时候赚二十块再说”。
他十岁能赚一块钱不算什么,二哥十二岁站在墙上冲着路人撒泡尿,他们却笑着夸“二宝呲得真远”。
二哥把家?里唯一一块用来祭祖的肉吃掉,他们也夸二哥孝顺,祖宗喜欢。
他从小就努力干活儿、少吃,就想让爹娘看重自己,可后来他发现哪怕自己读了书、参了军、有了出?息、能赚钱,也依然换不来爹娘的看重。
每当?视线转到他这里,他们就跟失明一样看不到他,更?看不到他的优点,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不管跟爹娘说什么收到的都是扫兴的挑剔的打击他的话。
如今他有出?息吧?
家?里人给他的也只有虚假的亲情,但凡关?心他一句天冷要加衣,后面必然跟着一句要钱要布票之类的话,但凡让他多吃口别饿着,就要钱要粮票。
爹娘、兄弟姊妹皆如此。
所以他不爱回家?,不爱收信,也不想给他们写信。
而他们如果收不到固定的钱,就会写信来追讨。
他14岁离家?,从18岁开始再也没?回去过。
陆绍棠以前不喜欢回家?,起初他以为和自己一样。
后来他发现不是的,陆绍棠不回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因为他喜欢执行高难度的任务,喜欢完成别人无法完成的挑战。
老陆和他不一样,老陆有个温暖的大家?庭。
老陆不缺关?心和爱。
陈燕明坐在家?里最好的那把椅子上,接受俩崽儿的关?怀,听见外?面方荻花喊陆大哥“赶紧的,拿上手电筒去南边村口迎一迎,你媳妇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