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顺本就不是存着真心问话的意思去的,谁料想这姑娘看着聪明,心眼儿却也忒实诚了,他有心提点,人家偏偏听不懂,反将他一军,让他无回转之地了。
李长顺便有些讪讪地,老脸一觍,囫囵说道:“老主子睿鉴,我也就随口问一句,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给人留余下的话头,摆摆手招呼四儿过来,“还教你在前头打着灯,把姑娘全乎送到岸再回来。”他打量了摇光一眼,“姑娘腿脚跪久了怕是不大轻便,我让个苏拉搀着姑娘?”
摇光谢过了,又搀又开路,算什么?她不要命了吗?面上却还是笑着推却,“多谢谙达费心了,我自己个就可以,御前的谙达们都有差事在身,岂可随意劳动?再说,这么送着,叫太皇太后知道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长顺心里嘿了一声,今儿罚跪不高不低也算一件大事,慈宁宫见你这么晚回来,能不问么?问了能不知道么?
不过不张扬总是好事,现在主子爷态度还不很明朗,自个儿冲上去做人情,算什么?便掖着手笑道:“姑娘思虑周全,既这么着,我也不执意了。四儿,把灯给姑娘,这雪地路滑,姑娘一路上小心些。”
摇光从宫人手里接过灯来,两手执着,艰难地挪步往养心门上去。此时雪小了好些,但是仍旧细密地落着。她并没有伞,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行走,不过已经不觉得冷了,只觉得朔风苦寒,好像这一条路永远也到不了家一样。
李长顺站在廊下,望着她小而单薄的背影,抬眼给四儿递了个眼神,四儿会意,另提了一盏灯笼在后头跟着。
养心殿离慈宁宫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天空灰蒙,阴云密卷,连月光也瞧不见。白日的红墙在夜里褪去了颜色,只有相间隔的宫灯煌煌,镀上一层朱灰金的光。
她慢慢地走着,手里提着的灯便轻微摇晃,在脚下荡漾出水一样的黄芒,这漫长的宫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如同困兽一般,被牢牢困死在这万丈的宫墙。
黑夜茫茫,她很害怕,可是没有人回来帮她。双足冰凉,凭着一口气死死地支撑着,浓密的眼睫上已经积攒了一层风霜,于是望着前路都有些朦胧。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的角门上,隐隐可以看见一星光,摇光吃力地加快了步子,才看清那是芳春,正提着一盏琉璃灯,肘弯上搭着一件酱色的斗篷,望着她来的方向。
她很想哭,就好像是迷路的孩子最终找到了归处。芳春也瞧见她了,快步迎上来扶住她,亲自将斗篷给她围上。见她一味地只会哆嗦了,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浸润衣袍,身体冷的和冰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不是絮絮说话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宫人接扶过她,往内殿去了。芳春眼尖,看见不远处还有一盏灯笼,便知道是御前的人,远远地比了比,回身也往西暖阁去。
太皇太后因久久没见她回来,心内怕出事,欲要打发人去问问,又怕皇帝惮着,心里一口气下不去。老太太多思虑,到了安置的时辰也睡不安稳,索性不睡。心里突突地着急,在殿门上站了好一会子也望不见人回来,只好命芳春带着斗篷提灯到角门上接应。这样的天气,朔风跟刀子似的,高门贵府里的女孩儿自小上娇养长大的,没经受过什么风雨,又怎么受得了?
摇光被人扶着进了暖阁,迎面扑来一阵风,混杂着奇楠香的气息,令人觉得心神安定。那风跟春风似的,有化解寒冰的能力,四肢百骸渐渐地回转过来。她跪伏在万字不到头的栽绒地毯上,十指深深陷入那一片厚重的绵密,一颗心也跟着,缓缓地沉下去。
太皇太后背着身站在炕前,并没有看她。上好的红箩炭在熏笼里毕剥作响,隐隐可以闻到甘栗的香气。摇光悄悄咽了口唾沫,先前没觉得,冻傻了,现下是真的饿坏了。
太皇太后低低叹了口气,转头对苏塔和芳春道:“该备下的都备下,出去吧。”
西暖阁的宫人都出去了,屋子里静得很。摇光只觉得身上忽然作火一般地烧起来,内外交加着难受。怎么从养心殿到了慈宁宫,她好像忘了似的,皇帝是怎样生气,要责罚她,想必太皇太后全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时候,老太太循例已经歇下了,今日却独独为她等着。她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错了,也许要不是托了祭天的福,今儿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这里了。可是她不后悔,为舒宜里氏说一句话不后悔。若是万岁爷能听进去哪怕一点点,舒宜里氏就有了指望,阿玛额捏就有了指望。若是万岁爷一句也听不进去,就算是马上发落了她,她没有旁的话说,心甘情愿地认了。是死是活,都对得起玛玛与阿玛额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