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谙世事的小小稚子,到如今披蟒入朝,几经沉浮,他从被这门庭庇护之人,长成了庇护这门庭的人。
以往不懂得的道理,听来只当是放屁,如今将将懂得,可是失去了的,毕竟再也不可复得。
在春风深涌的阒静夜色之中,他忽然有一点点,想起他阿玛的音容。
太福金跟前的嬷嬷得了前头的消息,紧赶慢赶开了宜寿堂的门,端太福金并没有睡,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那就是心太大了!太福金忽然觉得很唏嘘,原本是谋定好了的事情,只需要等三年服丧期一过,就能风风光光地迎进门来的。可是人世间的事本就是这么翻覆无常,捉摸不定,那时候欢欢喜喜上慈宁宫去求老太太指婚,又怎么会想到今时今日呢?
也是成明胆子大,就在他哥子的眼皮底下把人带出了宫。老端亲王与舒氏素来交好,两家走动密切,老亲王爱重硕尚的耿介脾气。故而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从添盆起长到十七岁上,在宫里不过待了半年,向时的华彩与风光,就消磨殆尽了。
太福金看着心疼,来不及骂她家那个不成器的,心底却觉得接出来也好。寻常王府后宅都过得艰难,更何况重重深宫?太福金心下作悲,却不愿她伤心,勉强笑道:“过了今日,便是万幸。往后的事,我们自会料理。便是等风头过了,我去老太太跟前请罪,她想必也不会说什么。宫外尽是好风光,人生亦是。此去一别,只盼你往后平安欢喜,自由自在。”
太福金身边的嬷嬷取了斗篷,太福金亲自替她裹上,命人好生将她送出门去。摇光后退一步,提袍敛衽,向太福金行了叩首的大礼。她知道她要出宫时极其冒险的事,也知道若换了旁人,可能都不会这样帮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好在年少时那些赤诚的情谊,纵然经过了风雨的磨折,依旧如新。老一辈对少一辈的关怀与厚爱,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
太福金双眼含泪,朝她挥了挥手,“去吧。”
小端亲王在角门等她,这儿是王府奴仆们出入的门,寻常不惹眼,没人注意这里。替她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墙根下,成明靠着门,絮絮跟她交待:“我都替你谋划好了,明天大抵是要封城门,我让全儿先带你去找安子,他是老熟人,有交情。趁他刚走,别到时候回马枪杀回来,挨家挨户搜,咱们就褶子了。看今晚哈德门走得走不得,那儿夜里有背私酒的,交些银子,让他们通融通融。如果走不得,明儿西直门运水车,想法子送你出去。”他颇为唏嘘,“是我没本事,年轻时虽然四九城里结交遍了朋友,如今想要送你出去,也没能走正经的道。”
风吹得她斗篷翩跹,倒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开翅膀就要飞翔。摇光柔声说没事,就着门上的灯火,看向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
她很是歉疚,“你弹劾绰奇,我知道你是想为我们家出气。”她眼底含泪,连声音都有些发虚,却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多谢你!”
“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也想过挣扎反抗,可我没法子。”她低下头,“以前总认为自己能做很多事。后来发现,荣辱盛衰,悲欢离合,都非人力可以强求。”
她也曾经很想很想,和他靠近,她想她在风雪里,他也是啊。纵然身为天子,也有那样多的不得已,不如意。那些脆弱、无奈,富有四海,竟然没有人可以说,也没有人可以靠。
他们都曾经那样努力,想要靠近,想要互相取暖。到底是她太天真,其实她一早就知道的,无论是金线龙纹,还是龙涎之香,都是天子御用,尊贵无极。他素来就有定人生死的权力,譬如他的名字,定晔,除了太皇太后,是没有人可以叫的。
成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发现张口便作苦作涩,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也就自然说不出诸如“放宽心”之类的话,他不忍见她伤心,转过话题,将自己贴身的匕首交给了她,“这个你拿着,必要时可以防身。他应该还不知道太夫人厝在广化寺。今晚你到安子家歇息一夜,明儿他带你出城,如果你想去见一见,就让他送你去广化寺,不过切记不能久留,也不要太张扬。之后安子套车送你回海子,我已与承佑说好了,他会带人悄悄儿来接你。到了那里之后,你且安心的住下。你家里的事,朝中有我。别看我如今只是喂马,喂马也有大名堂!你放心,千万放心,我会努力,让咱们再见着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全儿在车前直转悠,心里着急,又不敢催他那婆婆妈妈的主子。毕竟今儿夜里委实有些危险,可也是最好的时机。再晚一些,被逮着了,就一个人都跑不掉了。